“有人下毒!”
西极殿歌舞依依,走得愈近,丝竹管弦之声愈盛,柏姜停在门口,一旁侍女伸手正欲打开殿门,忽听得里头爆发出一句猛喝。
侍女的手停滞在半空中,那朱漆大门却莫名被人从里头打开了,一队负坚执锐的军士脚步“咄咄”地出来,铁笼般围住了柏姜二人。
“太后娘娘!”
一个锦衣峨冠的太监领着宫人百官齐齐下跪:“有人下毒,皇上受惊旧疾复发,净空大师请太后娘娘移驾灵禅寺祈福!”
柏姜环视殿内,龙椅周围杯盘碗盏滚落一地,一个小谒者躺在地上,他七窍流血、身上几乎被银针扎成了个刺猬。
她定了定神:“皇帝病重,哀家不守着他到庙里做什么!”
“大师说这小子是为了陛下受的天罚,再不求神佛赎罪,怕是真的无人护住皇上了!眼下医官封住了这孩子的七经八脉,或许还有救,太后娘娘母仪天下,便救救陛下与这孩子的命罢!”刘全安哭得凄切,仿佛是柏姜毒杀了他们似的。
小谒者神志不清,十分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着“娘”。
“再说,平安王已经送去灵禅寺听大师讲道了……”刘全安觍着柏姜的神色道。
小六是先后留下的孩子,她在虎狼环饲的深宫里将小六抚养到四岁,若是皇帝不行了,这孩子要登基也说得过去,柏姜心下一沉,她绝不能让他们把小六从自己身边带走。
柏姜盯着刘全安缓缓勾起唇角:“且慢。”
众人不解,柏姜快步上前抽了羽林侍卫的刀,毫不留情贯穿那小太监的心口,那孩子睫毛茫然地忽闪了两下,最终安然地垂下了。
“哀家看这孩子已经不好了,不如叫他投胎去,他救了皇帝,又有哀家祈福,下辈子定然能投个好胎,至少不必做阉人不是?”
柏姜看着刘全安不得不按耐住他眼底深深的怨毒,将头重重磕在自己脚边:
“恭送太后娘娘!”
寺内正做法事,宝塔金刹,佛号声声,僧弥列坐,当中兀自空出一圆坛,正待柏姜沐浴焚香后奉上手抄《金刚经》一卷。
柏姜停下脚步,那老僧似乎早有准备,合手道:“平安王正在太后禅院之中。”
柏姜心底不大相信,刘全安他干爹自打建元帝崩逝后,先后扶持了建元帝两个侄子,头一个建武帝被逼成了疯子,最后撞柱而亡,后一个建文帝又病病歪歪,这些年他在朝堂里只手遮天,如今建文帝也不大好了,他便着急忙慌把柏姜囚在寺里,怎么会放任小六在自己身边好好呆着?
虽说这么想,但那老僧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破绽,柏姜转身疾步走向禅房,直亲眼看到小六伏在床榻上睡着才放下心来,她摸了摸小六睡得温热的脸蛋,替她又掖了掖被子才离开厢房,安心抄她的佛经。
天色渐晚,柏姜没胃口用晚饭,阿充便拣了盘糕点送到柏姜身边:“娘娘好歹用些。”
柏姜没心思,只叫阿充把小六带过来一起用,谁知阿充突然神色慌乱地跑进来。
柏姜手一顿,纸上赫然拖出一道长长的墨迹:“如何?”
晚霞如烧铺在小床上,被子掀开,里头是一只幼童大小的木偶,白脸黑眼睛,兀自在空荡荡的床上摇晃。
外院里传来门扉打开的声响,是刘全安安排的太监来交班了,柏姜一把抓住阿充的手,满手冷汗,冰凉黏腻:“快,与我换衣服,来不及了!”
柏姜裹着侍女的衣服蜷在院角,看那新来的太监在窗前晃了一晃,窗纸上正映出一个女子低头抄经的身影,他便朝同伴点了一点头,挎着刀径自到院门前坐着了。
她从后门的缝隙里闪出去,果然看到门外头通往山寺后门的土路上印着两排脚印——刘全安,不,应该说他背后的那位,终于盯上小六了。
这灵禅寺后头就是皇家林苑,方圆十里都没有人家,要把小六圈起来何必大费周章跑来城外的灵禅寺?何必还要让她见上一面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柏姜笃定他们之后会把孩子还回来,可是——
小六是个女孩儿。
这秘密绝不能让他人知晓。
柏姜远望,天边堪堪只余一线烟霞,林木萧瑟,遮不住山岚深处明明灭灭的一豆远火,柏姜拢了拢风帽,径自没入山林间。
夜风微凉,柏姜抚着胸口站在山洞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他们就在里头。
手中寒芒一闪,柏姜打腰间摸出一柄短刀反手握住,侧身悄么声贴着岩壁缓缓走进了山洞。
山洞里没有孩子的声音,倒是有两道尖细的声线压着嗓子说话,是太监。
“快点!趁六皇子还没醒,把剩下的药拿来!”
“来了来了!也不知这点药够不够他睡到寅时……那小太后还在禅房里抄经呢,得及早给送回去。”
“一个傀儡太后何足为惧。那姓柏的小女娘不过是建元帝临死前娶来冲喜的小玩意儿罢了,哪日宋公公一时兴起,结果了她也说不定。”
柏姜心下了然——宋阿濡便是那刘全安的干爹,历任三朝中常侍、又拜太师、太傅,她在心里暗怪自己大意,明明说要严防死守还是遭了算计。
柏姜虚虚倚着着石壁,悄声移至一块山石后,看准时机骤然抬手,手中短刃稳稳地扎进那人后心。
“唔——”那太监身形一震,说不出话了。
柏姜手腕扭转卸下太监手中长刀,轻轻把他放倒在地上。
柏姜换了长刀缓缓逼近,里面人见外头无人应声早有防备,立时拔刀冲上来:“呵,既然娘娘不愿放我们交差,那只好也一起跟我们走一趟了!”
她仰头闪身躲过他一刀,回身伏在地上掏出袖箭,箭头“嗤”一声射入那太监肩膀,那箭头上抹了迷药,他挣扎两下,终于失去意识软塌塌地倒下去了。
天彻底黑了,柏姜抱着小六往回赶,山中朔风呼啸,忽而风声里不知何时裹挟了什么声音,嘈嘈杂杂、令人不安。
是马蹄声,还有……铃铛声。
宋阿濡手下管着一众亲兵,叫御鹤监,本是宴会上作杂耍取乐用的一班太监,他这些年却渐渐培育成自己手下的恶犬,且大把大把的钱撒下去,锦衣钢枪,马饰金铃,威武煊赫,声势逼人,凡途径处,皆是一片铎铎金铃声。
“那里有个影子!是谁?在皇室林苑内鬼鬼祟祟!”
柏姜屏气凝神,放轻脚步,她仿佛记得附近有个山洞好像可以藏身,等那一伙人走了她们再——
柏姜硬生生停在路中央,堪堪与对面躺在马车上刚从瞌睡中醒来的车夫打了个照面。
“天杀的、”
柏姜咬着牙,那马车不知是装什么货的,又高又宽,生生堵住了她二人一条活路。
柏姜闭闭眼,一狠心冲上前将那车夫兜头抱住:
“相公!!!”
“嗬、你——”
那车夫操着生涩的汉话试图将她扒开。
是胡人,汉话还不甚利索,柏姜暗自叹道天不亡我,索性将脸往车夫肩头死死埋下去,她年岁不大调门老高,直哭得昏天黑地,甚至惊了马,那车夫顾不得她们连忙安抚马儿。
“站住!说你呢!停!”
坡上传来好几道尖利的声音,伴着皮靴“咄咄”跺地,车夫大概不想闹事,老实地停了下来。
“这女人是你婆娘?”
“不是。”那胡人车夫吐出两个字。
山路上几人蓦地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军爷做主啊——”
柏姜突然哭喊起来,调子拉得老长。
“这浑人乃是我相公,靠我家才做起了与柔玄的买卖,我在家辛苦操持,可他竟在外头纳了小,要休了我接那小贱蹄子一道去柔玄过日子呐!”
车夫动了动胳膊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柏姜不给他机会,动作极小地从腰侧摸出一柄尖刀,悄悄将冰凉锋利的刀刃怼上了那车夫后心。
再看他时,便只剩木木的一张脸,好似一个薄情寡义无动于衷的负心汉。
对面的“军爷”们嗤笑着看了一阵,似乎是觉得糟糠妻撒泼的戏甚是新鲜,怪腔怪调地说了好些话,眼神滴溜溜地老往那车夫下三路看,好一会才抱着刀意犹未尽地走了。
他们走了,柏姜才将刀缓缓撤回去,收起了刚刚那副怨毒的神色,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珠,耳边缀着的金叶子随着手上动作“簌簌”地响。
看到那车夫盯着耳边看,柏姜一笑,侧脸取下了左耳的金叶子递到他眼前:“这位英雄,这金叶子你便收下当做路费,载我们一趟罢。”
那车夫似乎长久未开口说话,清了清嗓子,才用生涩的汉话问:
“你是谁?干什么?”
柏姜“啪嗒”一下冒出了满眼的泪花:“我去我小叔家抱回我的亲生儿子。我婆家家大业大,偏巧我丈夫早逝,小叔又病殃殃生不出孩子,这才要抢了我的儿子去抚养。我要去寻,他们还贿赂了军爷沿路阻截我们。英雄,你发发善心,带我们去灵禅寺后门便好。”
车夫大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收了金叶子便驾马西行。
庙里梵歌动天,冬山静寂一片,唯有老松数棵,树影森罗,笼着破旧的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踽踽前行。
御鹤监的人在山里巡逻许久,忽然见山洞里有黑影伏在地上扭曲地向前蠕动,纷纷带刀围上去,却看见一个浑身浴血的太监:
“自己人、好大哥,都是自家人。前头有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诸位大哥可碰见了?”
众人放下手里的刀:“是谁?”
“太后。领宋公公命,一旦遇上她,杀——呃!”
领头那人一刀结果了这奄奄一息的太监,嗅着刀口的血哼笑道:“哥几个,立功的机会可来了。”
柏姜搂着小六坐在马车里,忽听得那厉鬼般的马蹄兼铃铛声朝着马车的方向越来越近,定是那帮人知晓了她的身份,柏姜心底如坠冰窟,面上却只能强撑着不露声色。
车后马蹄声滚滚如雷,马车上三人死寂一片。
那车夫又甩了一鞭子,突然侧耳问道:“他们,为什么,追你?”
柏姜强颜欢笑:“大哥你说笑了罢,哪里是追我,恰好同路罢了。”
前头车夫听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是吗?”
刹那间两人之间情势电转,柏姜一手将小六抱紧在怀中,一手抽出短刀,与那车夫“锵锵”过两招方知这车夫力大无穷,短兵相接时震得手疼,柏姜个子小,身手灵活才不至于占了下风。
再看那车夫,初见时木讷呆板,这时厮打起来眼珠中竟也一动不动,仿佛一条性命在他眼中掀不起丝毫波澜。
那车夫看样子是下了杀心,步步紧逼,山路逼仄,柏姜一边要躲车夫的弯刀,一边要防着小六不被他伤到,渐渐落了下风。柏姜不防,趔趄一下倒在山石上,连同小六也摔在一旁。柏姜待要去救,车夫体型如山竟十分灵活,一刀挡在身侧不让她逃走,泰山压顶一般直取她咽喉,车夫面无表情的脸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中渐渐模糊起来。
“嗬——”
脖颈上铁锁一般的手掌缓缓松开,柏姜大口呼吸着涌进咽喉的空气,那车夫早已捂着伤处逃了,柏姜费力睁开眼,看见自己身前覆盖着的一片暗影: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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