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刻钟，二人到了罗家正门门口。
罗府果然气派，仰头看去牌匾高悬，低头看去砖石洁净，里面宅院宽敞，仆从成群。伸手初次进来，简直看直了眼睛。
“洛大人！您回来了！”
长胡子的清瘦中年人迎上来，对洛厌嘘寒问暖，看向他身边傻愣愣站着的伸手。他也姓罗，但是是罗家的远亲，在府中为仆。
洛厌道：“给她找间房。”
“是，是！”罗管事立马决定，“这位小姐就住明大人边上的偏房吧。”
“啊？为什么？”洛厌问。
“啊……那您的意思是？”罗管事见她是个年轻女子，看起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虽然样子不算极美，也还秀气可爱，料她和明大人间有些关系，因而安排近些。
“算啦，就这样吧。你领她过去。”洛厌也无所谓。
“是。”罗管事连连点头。
洛厌大摇大摆，往议事的正堂走，罗管事到伸手身边，展出一条胳膊为她引路：“小姐，这边请。”
“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小人。只有府中有的，您想要的，一定送到您那里。”
伸手生平头一次被人服侍，没觉出享受，只觉被人热切地盯着，心头发毛。
“来，就在这里面，小心门槛。”
一迈进门，伸手感叹，这也叫偏房？
一间偏房，足足是普通人家的三间正房大，书柜屏风，文玩摆件，长塌花几，一应俱全。一张雕花楠木拔步床，足能躺下三个伸手，一齐在上面打滚。
看伸手张大了的嘴，罗管事赶紧道：“是寒酸了些，小姐切莫在意。”
伸手缓缓合上下巴，点头：“嗯。是一般。”
罗管事一走，她立马在这屋子里转来转去，数着从东边走到西边要多少步。一个个拿起花瓶，摆件，估着这些东西在外面能卖多少钱，看着看着，却发现都是假货。
没想到啊，罗府这样气派的府邸，也拿假货放在屋子里凑数。
她一摸口袋，忽地发现里面还有不少银子。
她一咂嘴。
不行。这些钱不能留。
伸手当然不是嫌自己钱多的人，只是现在，钱越多越累赘。她的钱都是偷来的，等这兵符的案子结了，其他的案子秋后算账，她就说不清了！神捕今天能明辨是非，说自己清白，明天再明辨是非，结果可就正相反。
她推开门，要往外走，又回身把门合上了。现在不能妄动，想要花钱也得出门，把银子丢外面，更笨，更容易被找到。
她转身，倚着半掩的门，心中正是着急。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以及人被重重打落在地的碰撞声，只是听着，就叫人心惊胆战。
“怎么又来了！滚！这没你娘，自己回家找去！
伸手立马把眼睛凑过去。
一指宽的门缝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跌坐在地，很是眼熟，一抬头，果真是今日在闹市中告发她的那个小女孩。
她被打了，也不哭，也不叫，就恶狠狠地看着管事的背影，噔噔噔地跑出去。
然而，罗管事一转过身，她立马转身，悄悄钻进草丛里蹲着，小手还在揉着自己的脸上红通通的伤。
管事转身后，便朝伸手所住的偏房走来。
伸手赶快倚在榻上，待他敲门，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进”，方装作懒洋洋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罗管事拱手道：“不知小姐午膳想用些什么，小人叫厨房快点去准备。如有做不来的，便差人就去仁和楼中点了取来。小姐尽管说便是！”
伸手想了想：“就……烙馍吧。”
“啊？好！”
罗管事不知何意，只好照做。各人口味不同，或许有人就爱吃烙馍。
片刻后，烙馍真送来了，放在食盒里，一打开，便见一大张厚馍切成许多小角，叠在一起，在盘中旋转摆开，倒像朵花似的。
还真是一张美观的烙馍。
确定管事走远，伸手抓起其中两角，揣在怀里，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她拾起庭院里一把扫帚，随意扫扫，装作有事干。可惜，院落中本就干净，一片落叶都没找到，只有她自己被扬尘扑得满身是灰，咳嗽得停不下来。
她放下扫帚，在一旁坐着偷懒，盘着腿，掏出怀中的烙馍，对上草丛里那双小小的眼睛。
伸手顺势问道：“你饿了吗？烙馍给你，你要不要？”
小女孩冷笑一声：“我才不要！”
她不知道，这个鬼鬼祟祟的人怎么忽然住进了罗府，连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罗管事也对她这样好。
伸手道：“外面那么多人，你怎么溜进来的？”
小女孩道：“和你没关系吧！”
伸手想了想，歪头道：“不要烙馍，那我这里有银子要不要。”
小女孩显然不信，依旧怀疑地盯着她道：“你有银子？”
伸手道：“对啊。我很有钱哦。”
她随便坐在地上，灰头土脸，背后横着把烂扫帚，说出这句话，怎么看都有一种违和感。
小女孩再次露出鄙夷的神情。
伸手长长“嗯”了一声，摸出一块亮晶晶的碎银子，道：“哎呀，如果有人能陪我说说话，那我说不定就把这银子给她了呢。”
小女孩道：“我才不上当。你有钱也不会给我的！”
伸手道：“但是我有钱，就说明你有得到这钱的机会。”
小女孩讥讽道：“皇帝还有钱呢，又不会给我。”
她还没意识到，她说出这话，就说明她心中已经是很信任伸手的了。
伸手摇摇头道：“皇帝离这儿很远，但我离你很近呀。我这么平易近人的有钱人可不多见呢！”
小女孩忽道：“你说陪你说话就给钱，那我已经和你说了很多句话，你不是现在就应该给我钱吗？”
伸手真递出那块碎银道：“给。”
小女孩迟疑着，不敢出草丛，伸手就把那碎银子抛过去，银子打了个滚，还没来得及停稳，就被小女孩一把按住。她抓住了这块碎银，看伸手的眼神就有点怯怯的了，这就是所谓的拿人手短。
伸手有些得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却道：“再说话也给钱？”
伸手道：“现在得我问什么答什么才行了。不然你一直骂我，我还得给你钱，我岂不是亏死了！”
女孩道：“我叫李芒。”
伸手道：“好，李芒，你是来干什么的？”
小芒道：“我来找我娘的。”
伸手感叹，这有了银子，问话就是方便，于是又随手抛给她一块银子。
伸手问：“你觉得她在这里吗？”
这其实是句废话，觉得不在，为什么要来找？但是找了十天半个月还找不到，回回被打出去，还依旧来找，她真的觉得还能找到吗？于是话就又说了回去。
小芒一言不发，过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伸手又丢过去一块碎银子，“不知道”在她这里也是个答案。
小芒看向伸手的目光显然已经变得柔软，她甚至下意识捋了捋额角的头发，再去看她。
伸手对她这么随和，出手又阔绰，叫她讨厌伸手的那些理由似乎早就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伸手这时却咬了口烙馍，继续说道：“你说不知道，但是我却要告诉你，她很有可能不在这儿了。她要么是走了，不要你了，要么是死了。死了和走了其实一样，对你来说一样。”
小芒的眼神瞬间结成寒冰，显然，她比之前的每一刻都要仇恨面前的人。
她面前的伸手还在说：“因为你不想接受，所以才天天来找，但其实你比谁都知道她很可能回不来了，也希望有一天她真的能回来，但是也只是希望。”
小芒转身欲走，她攥着拳头，想把手里的银子都丢到伸手的脸上，但是最终没有这么做。
伸手这样激怒她，羞辱她，她应该拿这些钱的。拿了这些钱，就算挨了骂，总也不算亏。这就是她心中给自己的安慰。
伸手这时说：“其实呢，我手里这里还有一锭银元宝，你再听我说一句，我就都给你。”
小芒转过身来。她果然看到伸手手中有好大的一块银元宝，自己两只手合在一起都攥不住的那么大。
这不算什么，亏了的是她。她就为了说几句伤人的话，亏了这么多钱，简直是蠢死了。
小芒这样想着，却越发地感觉到双腿酸软无力，她为了这些银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很多看不见的但极为重要的东西。
伸手道：“自己活下去。”
小芒愣了愣。
“如果你真找不到她，就自己活下去。”
小芒没说话，转身想走，伸手把那块沉甸甸的银元宝也丢过去，道：“别不好意思，拿走吧。”
她一句话不说地跑走了，地上的草尖上挂了一滴新露珠。
好，赃款解决完毕。
伸手回房，对着已冷的干烙馍，忽然没了食欲。
这也难怪。刚刚罗管事和她说什么山珍海味的，天花乱坠，现在面对烙馍，落差未免太大。她管他要烙馍，只是觉得，若这小女孩要吃，方便带走又解饱。
她自己在这偌大的偏房里呆了一下午，只等着晚上，罗管事再来敲门找她，那时候向他讨些好吃的来。她也不急，打了个哈欠，往偌大的拔步床上一滚，极舒坦地睡了个午觉。
再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时，肚子咕咕叫。
伸手揉揉眼睛，迷迷糊糊。
这罗管事，说得好听，实际上一点不管她。还是说，他觉得这些烙馍就够她吃一整天的，所以不来？
必须得找些吃的。
秋夜风冷，伸手没系好衣襟就出了门，寒风全灌进怀里。
小院子里静悄悄、黑黢黢的，连奴仆都睡着了，一个人影没有，唯有咕咕的几声鸟叫，阴森得像座鬼宅。
口袋里倒是还有十几文钱，但这时候，小贩早就收摊了。
常言道“恶向胆边生”，人一旦饿了，就容易做出一些恶事来。寻常阔绰人家的厨房都建在南面，她便往南走。走了一段路，动动鼻子，顺着味道就进了厨房。
厨房里果然有饭。
不仅有饭，还有酱烧鸭，红烧鲫鱼，香喷喷的大肉丸子，甚至还是热腾腾的，旁边还放了壶酒。这大晚上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好饭好菜摆在厨房里，是这家老爷要吃夜宵了？那既然做好了，为什么不快点送去，再放放可就都凉了。
她一思忖，把盘子一摞，全端回自己屋子里了，小拇指上还晃晃悠悠挂着酒壶。
多半是剩菜。不能浪费。
不喝酒没关系，顺便拿着。
她拿脚轻轻踢开门，黑洞洞的房中央却多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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