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常常嘱咐许橙打理好刘海。
2012年这会儿,很多女中学生都留刘海。但和别的女生不一样,许橙留刘海,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遮住一颗痣,眉心一颗深棕色的小痣。
这颗痣有个好听的名字,观音痣,是一个老和尚告诉的。他还严肃地说,必须把这颗痣遮一遮,否则容易生出不好的事。
外婆信佛,那一回,就是带许橙去寺里祈福的。这样一听,她急得慌,从此许橙的额头上多了层薄薄的刘海。
从小到大,许橙都认为老和尚在说瞎话。痣就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有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但是为了让外婆安心,她还是留了刘海。这也没什么,还可以衬得脸小一些。
不巧,今天班里的空调坏了,很热,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许橙问好朋友唐小雪借了一个发卡,把刘海斜卡上去。
这一天,许橙第一次赞同老和尚的话。
这是2012年的九月初,云中作为杭市重点高中,三个年级都提前开了学,已经上了半个月的课。
高一一班的许橙同学作为市三好学生、初中优秀毕业生,生平第一次挨处分。
还好,是差点儿,最终没挨上。
夏末仍有骄阳,将大地滚得炽白。吃好午饭的时间,朦胧的困倦裹着学校,连虫鸣鸟啼都少,快午休了。
其他同学吃好饭,陆续回了班里。许橙没回班级,去行政楼帮语文组拿这周的《语文学习》杂志,她是语文课代表。
拿好杂志回高一楼,许橙抄小道,走那条翠阴阴的紫藤花廊。这时节没有紫藤花开,唯有沁绿色的叶子一蓬蓬架着,泼下浓浓的荫,很清凉。
刚到花廊入口,有个矮小单薄的男生迎面跑来,连跌带撞地擦过许橙身侧,却连声“抱歉”也没说,飞奔得仓皇。
许橙觉得奇怪,但没多想,她刚巧在琢磨今天该什么时候把语文作业抄到黑板上。
该多想一想的。
因为,花廊尽头,是两个男生在打架。
两个男生扭打在一起,非常激烈。又高又壮的那个,许橙知道,是高年级出了名的混混。另一个也高,甚至还没穿校服——在云中这个严到指甲该剪多短都有规定的地儿。
这情形,不用多想,肯定是两个混混约架。许橙很明智地转身就走。
“别跑!不许告老师!敢告老师老子就连你一块儿揍了!”高年级混混立马开口,恶狠狠地,他以为许橙要通风报信。
他的声音特别凶,许橙吓了一跳,慌忙间撒了手里那叠杂志,她连忙蹲下身捡。
“啧。威胁女生算什么本事,你这人还怕老师?”另一个男生懒懒开口。
他的嗓音含笑,显然挑衅,继而漫不经心地往许橙这儿一瞥,一下愣住。
“许——”
可男生的话没有说完,混混趁他分心,猛地上了一个勾拳,直砸在他腹部。受了疼,男生闷哼一声。
捡着杂志的许橙不解抬头,她没听清男生说了什么。但,没有什么可听的,许橙捡好书本就起了身,想脚底抹油开溜。
“喂!你们三个干什么呢!”
转了身,是气势汹汹的巡逻保安。
许橙脸色煞白。
三个人被逮个正着,扭送教务处。
云中有条成文的规定,凡是查到打架斗殴、违规使用电子产品等违纪行为,在场所有人都有份,因为一个巴掌拍不响。
许橙紧紧抱着怀里的杂志,跟在保安身后,步子格外滞重,拖泥带水。从没被处分过的女孩子,现在难过极了。
真正的罪魁祸首们倒是一点儿也不难过。
高年级混混愤恨地瞪着男生,要不是保安在,下一秒就又要扑上去打作一团了。
“操,我说你他妈的多管什么闲事?我操,现在好了吧!”
男生一句话也不回。他双手插着长裤口袋,模样很闲散,很吊儿郎当。混混苍蝇似的嗡嗡嗡说了好些话,全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虽然不能这么形容。
那些话,许橙一句也没听。她虽然难过,但没昏了头脑,紧锣密鼓地在心里打算盘,等一下该怎么解释,当然不能就这么连坐了。
教务处的老师,再怎么说,也该有点人性吧?
没有。
在教导主任马中海眼里,这显然是一桩因两男争一女而引发的、极其恶劣的早恋兼斗殴事件。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中海,人如其名,长了一张长马脸,头顶上摊一块地中海。他的脑袋在光下面亮锃锃的,教务处办公室可以少买一只灯泡。
许橙先被叫进办公室,两个罪魁祸首留在外面。马中海上下扫她两眼,大手一拍猪肝红办公桌,唾沫星子随即飞出来。
“极其恶劣,极其败坏校风!请家长,必须请家长,现在就给你家长打电话!马上回家反省一周!”
许橙急忙把刚刚想好的证词一股脑儿说出来,语速特别快。她是去帮语文老师拿杂志的,刚好路过紫藤花廊,并不认识那两个人。她边说,边把杂志递给马中海看。
“错了就是错了,还敢狡辩!”马中海最不容人质疑,又一拍办公桌,怒容满面。
桌子震了震,许橙也震了震。她从来没有被老师训过,就算是初中最严厉的科学老师,见了许橙,嗓门都不会提高一点儿。因为她很乖巧,是绝不让老师操心的类型。
还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这样被对待,许橙不受控制地下撇嘴角,眼泪汹涌上来。
眨眨眼睛,她忍住眼泪,又轻又诚恳地问:“马老师,能不能不给家长打电话?”
马中海横眉倒竖:“居然还敢讨价还价,做错事不让家长知道你还想——”
就在这时候,门敲响了。
只三下,敲得很随意。
没等马中海说请进,门自顾自开了,男生自顾自走进来。许橙低垂的视线里多出一双运动鞋的鞋尖,停在她不小心打出的泪花边上。
“她没做错事,为什么罚她?真要罚,那就把她那份加在我这儿。”男生还是双手插着口袋,语调和人一样桀骜不驯。
啊?他——
他和马中海这么说话啊?
许橙的眼泪都忘了攒,诧异抬头,果然看见马中海的脸变得和桌子一样红,猪肝红。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马中海怒斥:“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早恋、打架、不穿校服,居然还敢顶撞老师——”
“没有班级,刚交的转校申请。”男生耸了耸肩,“我家长现在就在隔壁说话,辛苦您和他沟通好,我也好回去休息十四天。”
隔壁是校长办公室,马中海的神情一下子古怪。片刻,他朝许橙厉声说:“你先出去等着,等下再叫你回话!”
许橙在走廊上等,心揪得紧紧的。马中海一贯铁面无私,以前有老师的孩子违纪,他也给了处分,这事儿在学校里传得可热闹。大家都说,马中海还真是一视同仁。
这个男生……她不傻,当然看得出马中海刚刚的错愕。是因为他家里的关系很厉害吗?许橙有些五味杂陈。
过了十分钟,办公室的门开了。马中海走出来,男生跟在他身后。
马中海还是板着脸,但对许橙说:“下不为例,再出现这种事情就按校规处置!好了,你回去上课吧!”
说完,马中海带了高年级混混进去,办公室门砰地关上。许橙还有些懵,停在原地。虽然有所预料,但是……
来不及多想,虚靠在墙上的男生,眯起眼睛望她,视线很直接。
许橙的心跳一滞,有些怯地低下头,并不敢直视他。
对面没有说什么话,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小声说:“谢谢你。”
虽然是因为他,她才来了教务处,但是,也毕竟是因为他,她才没有受处分。许橙待人接物,一向来都很有礼貌,知道感恩。
男生挑了挑眉,视线却有些别扭地移开。再移回时,他嗤笑了一声,轻飘飘的。
“你是应该谢谢我。没有你的话,我马上就把他打趴下了,不至于到这儿走一趟。”
许橙的脸腾地红了。
男生依旧不遮掩地盯着她,视线灼灼,同时蹙起眉:“你真的……”
他没再往下说,只是有些烦躁地抿抿唇。
这回,许橙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的话了,她不明所以——她真的什么?
她很想问,可对上这双又冷、又带着点儿戾气的眼,下意识地闭紧了嘴。
外婆说,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譬如那些不读书的混混、社会青年。这个男生,又打架、又顶撞老师……
“我叫林凡。”
男生突兀的开口介绍,打断许橙的思绪。
他的声音清朗,像小溪凛冽潺潺的水。许橙不禁抬起眼,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看他。
十六岁的少年,还没有完全成熟,但隐约有了些成年人的轮廓。五官线条分明,剑眉浓得像墨,鼻子直挺,唇薄。
看上去,少年英气,但十足冷淡。
和冷淡的气质不和谐的,是那双桃花眼。弯弯的,亮晶晶,好似天生带笑。
男生无疑长得好看,许橙稍怔了一下,但很快就皱了皱眉。刚刚,他是在自我介绍?可她没有觉得他们有认识的必要。
可林凡就这么盯着她,好像她不说出点什么,就不放她走似的。隔了好一会儿尴尬的沉默,许橙才只好说:“哦。”
但好像更尴尬了。
林凡皱了皱眉。
真不认识他,还是装的?
他忍下这些话,只冷淡抛过去一句:“你在哪个班?”
许橙抿了抿唇。
刚刚,她已经把他划进“混混”那一栏。现在,混混想知道她的班级,除了打击报复、调戏骚扰之类的事,许橙想不到别的。总不能,他是来请教她学习问题的吧?
看到她这表情,林凡弯了唇角,勾起笑,整个人显得更痞气:“我要是想报复你,为什么刚刚还要帮你?”
心思被戳破,许橙红了脸。
“高一十班。”她慢吞吞地说。
林凡若有所悟地点了头,好像信了,却又挑眉:“你还挺聪明。但这门隔音不好,刚刚你在里面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马老师,我是高一一班的许橙。”
在办公室里,她这么和马中海介绍。
许橙浑身的血涌上脑袋,耳尖红透。
林凡扯了扯嘴角,插着口袋,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在风里:
“你别担心,我转的是高二。”
许橙又羞又窘,唇都快咬破了,然而男生走得潇洒利落,并没有回头。
她在原地油煎火烧,直到一阵凉凉的风来,才激得许橙回过神。她抱紧杂志,逃命似的离开。教务处实在是一个是非之地。
然而到转角,听见了交谈声。
林凡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他立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侧,样子依旧散漫,抿着唇,一言不发,冷眼看男人笑容满面地和校长握手说话。
“方校长,以后云中无论需要什么,随时联系我,当然——”男人瞥了眼林凡,脸上还是带笑,“他要是干了什么事,该罚则罚。”
许橙不自觉缓下脚步。
男人,应该就是林凡的爸爸。他西装革履,架着金边眼镜,很斯文,看上去像大学教授。不知道为什么,许橙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但她并不认识他。
看到旁边的林凡,许橙又觉得奇怪。这一对父子实在不像父子,因为林凡和斯文二字,嗯,她觉得不沾边。
校长进了办公室,许橙也打算离开,她并不想偷听别人说话。可是,男人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收了,速度很快,像川剧变脸。
许橙愣了愣。
他抓起林凡的手臂,上面有几道新鲜的伤,刚刚打架落下的。可不像寻常父母那样,男人没有皱眉,也没有焦急询问,只是盯着林凡。
林凡已经很高了,一米八出头,但他爸爸还要高一些,居高临下,神色异常轻蔑。
他给了林凡一个巴掌。
男生偏过脸,默不作声。
“林凡,我警告你,不要在这里惹是生非丢我的脸。你有什么烂摊子,我不会处理的,听明白了吗?”
男人的声音压低了些,但许橙还是听见。
林凡淡淡移开视线,没说话。
父子从另一个方向的楼梯离开,身影消失不见,许橙才回神,她的眉皱了很久。
铃响了,叮铃铃,是午休下课的铃。
许橙摇了摇头,不要多管闲事了,她转身下楼。
知道刘海没有放下,是到了语文组交杂志,语文老师看到许橙,夸她:“许橙,你刘海夹上去也很好看的呀,额头多白净!”
许橙惊讶地摸摸额头,果然,光的。
卫生间洗手台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许橙茫然地盯着镜子里的女孩子看。
黛眉下,杏眼尤其大、尤其亮,像盛了泓清泉。分明的双眼皮和卧蚕,衬得这双眼在面上更显,于是鼻子和嘴唇都更小巧、精致些。
观音痣好端端地躺在那儿,像画笔点上去的,可擦不掉。许橙迟疑了一下,拿下发卡,拨散刘海,重新盖住它。
午休结束有一会儿了,还没上课。窗帘卷起,教室落进明亮的光线,大家灌水、上厕所,只有少数人还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走到后门,许橙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她一中午没睡,现在头有些昏昏沉沉。
打一半,停了。
靠窗第四组的最后排,多出了一张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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