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驿站雨便塌了天似的下个不停,亥时三刻,雨敲窗棂。
谢珩独坐灯下,指尖拂过颊上已淡去的红痕。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清瘦,挺拔,纹丝不动。
仿佛白日那一记耳光,打的不是他的脸,是墙上那抹虚影。
窗棂轻响了三声。
他抬眼,见萧玦湿漉漉地翻进来,怀中紧抱一坛酒,衣服上被雨水洇出一片深色。
两人对视一瞬。
萧玦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将酒坛放在案角。泥封已开,浓烈的酒气混着雨水的腥气弥漫开来。
谢珩的目光落在酒坛上,停留片刻,又移回手中书卷。翻过一页,纸声簌簌。
萧玦自己寻了只粗陶碗,倒满,仰头灌下。喝得太急,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流进衣服缝隙。他抹了把脸,又倒一碗,推到谢珩面前。
酒碗在案几上轻叩一声。
谢珩执卷的手顿了顿。烛光在他长睫上投下细密的影,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盯着书页上的某行字,看了很久。
久到萧玦以为他不会理会这碗酒时他放下书卷,端起酒碗。
动作依旧从容,指尖稳得不沾半点颤抖。碗沿触唇,小口啜饮起来,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一下,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暴露那酒有多烈的细节。
萧玦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这次喝得慢些,眼睛始终看着谢珩。
少年的目光太过直接,像北境的雪,干净又锋利。
雨声渐密,谢珩饮尽碗中酒,将空碗轻轻放回原处。
谢珩没有再倒,许是那酒太难喝。他只是望着窗外雨幕,侧脸在烛光下半明半暗。
萧玦忽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是半块玉佩,质地普通,雕工粗糙,边缘还有缺损。与谢珩腰间那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玉相比,寒酸得像石子。
“这是我娘的遗物。”萧玦的声音有些哑,“她临去时说,若将来遇到值得以命相托的人就把这个给他。”
谢珩的目光落在玉佩上。他伸出手,指尖在离玉佩寸许处停住,最终没有触碰,只是虚悬在那里,像在感受什么无形的东西。
许久,他收回手,重新执起书卷。
可这一页,他看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未曾翻动。
萧玦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喝酒。一碗,又一碗。直到坛子见底,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拱手一礼,转身要走。
良久,谢珩轻声开口,像在自言自语:“李义山有诗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我年少时读此句,只觉得潇洒。如今才懂回天地三字,有多重。”
他抬眸看向萧玦,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锐利:“王衍以为烧了册子,杀了证人,让三叔父当众折辱我,这事就算了。他错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钥,“李肃留的账在江州。你去一趟。”
萧玦僵在门口,走回来拿起铜钥。钥匙很凉,边缘还有泥土的痕迹。
他抬头看向谢珩,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已重新垂眸看书,侧脸平静如古井,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流从未发生。
只有案上那枚玉佩,和两个空酒碗,证明这不是梦。
萧玦深施一礼,转身消失在雨夜里。
窗重新合上,雨声被隔在外头,只剩细微的敲打。
谢珩放下书卷,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他独自坐在窗前,听着雨。许久又抬手轻触颊侧,那里早已不疼了,可某种更深的东西,却在此刻细细密密地渗出来。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夜空。刹那的白光映亮他的脸,依旧平静,依旧清冷,只是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又凝,凝成比寒铁更坚硬的决心。
他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一卷名册,那是这些日子暗访所得,丹阳郡所有参与隐匿田产的官吏名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指尖抚过那些名字,停在谢崇二字上。
停顿很久。他提笔蘸墨,在名字旁写下一个极小的查字。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都不会停。
至少那坛劣酒,那半块玉佩,都在无声地说,这条路,有人愿意陪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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