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墓归来,那块刻着“阮渊”名字的墓碑,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扎在祁宴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尽管他努力用“巧合”和“敏感”来安抚自己,但那张陌生的年轻笑脸和姐姐温婉成熟的面容在脑海中反复对比产生的割裂感,始终挥之不去。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在姐弟间看似温馨的日常互动下悄然滋生。
几天后,祁宴接到一个电话,是负责处理母亲林婉清遗产的律师。母亲生前在市郊留有一处老房子,一直空置着,委托律师定期维护。最近需要处理一些房屋续约和税务问题,律师希望祁宴能去一趟,确认一些存放在老屋里的、可能具有个人纪念价值的物品是否需要保留或处理。
祁宴应了下来。他本可以委托姐姐同去,但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告诉阮渊,独自一人驱车前往。
老房子坐落在城市边缘一个安静的老社区,红砖外墙爬满了岁月和藤蔓的痕迹。打开尘封已久的门锁,一股混合着陈旧木质、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室内投下几道光柱,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屋内陈设简单,保持着母亲生前的朴素风格。家具都蒙着防尘白布,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滞。祁宴的心绪有些复杂,这里承载着他童年和少年时代许多模糊的记忆,大多与父亲的严厉和母亲的忧郁有关。
他按照律师的提示,走向二楼母亲曾经的卧室。目标是一个放在书桌抽屉深处、可能装着旧证件或重要文件的铁皮盒子。
拉开沉重的抽屉,灰尘簌簌落下。祁宴很快找到了那个印着褪色花卉图案的旧铁盒。他拂去灰尘,打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些旧证件、几张泛黄的老照片,还有几封用丝带捆扎的信件。
祁宴的目光被压在盒子最底下的一本硬皮笔记本吸引了。笔记本的深蓝色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透着一股被岁月摩挲的温润感。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
他带着一丝好奇和追忆的心情,轻轻翻开了笔记本。
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林婉清那熟悉的、娟秀而略带忧郁的钢笔字迹。这是一本日记。
祁宴的心微微一颤。他知道母亲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从未看过。他带着一丝窥探逝者**的愧疚,又按捺不住对母亲内心世界的探寻,小心翼翼地翻阅起来。
日记的时间跨度很大,从祁宴出生前几年,一直断断续续记录到母亲去世前几个月。内容大多是些生活琐事、对祁宴成长的记录、对丈夫(祁宴父亲)冷漠的无奈叹息,以及对自身健康状况的忧虑。
祁宴一页页翻看着,字里行间流淌着母亲细腻的情感和淡淡的哀愁。他看到了母亲记录他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叫“妈妈”时的欣喜;也看到了母亲在他被父亲严厉责罚后,偷偷在日记里写下的心疼和无力。
翻到日记的中后段,时间大概在祁宴十岁左右。一页页看下去,一个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小渊”。
**“*月*日,晴。小渊这孩子,今天又跟巷口那几个大孩子打架了,衣服都扯破了,膝盖也擦伤,回来还倔着不肯认错。问她为什么,她说他们欺负巷尾的流浪猫。这孩子,心是好的,就是太倔太冲动,像头小狮子。给她上药时,疼得龇牙咧嘴也不肯哭一声…”**
祁宴的手指顿住。小渊?是姐姐阮渊的小名?他记忆中的姐姐,从小就是温婉懂事的,说话轻声细语,连大声争执都极少,更别说打架了。母亲笔下的这个“小狮子”…真的是姐姐?
他带着疑惑继续往下翻。
**“*月*日,阴。小渊的班主任又找我谈话了。这孩子成绩不错,就是脾气太躁,一点就着。今天为了同桌一句玩笑话(说阿宴像个女孩),差点把人课桌掀了。唉,跟她说了多少次,阿宴还小,男孩子秀气点没什么,要保护弟弟也不是用拳头…她低着头不说话,但我知道她不服气。”**
保护弟弟?用拳头?祁宴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努力回忆十岁左右的时光。模糊的记忆碎片里,似乎确实有过一两次被大孩子嘲笑欺负的经历,但每次似乎都…不了了之?他从未亲眼见过姐姐为他打架,甚至没听过姐姐大声呵斥过谁。在他的印象里,姐姐总是用温柔的话语安抚他,告诉他“别理他们”,“做好自己就好”。
母亲日记里这个冲动、倔强、像小狮子一样保护弟弟的“小渊”,与他记忆中温婉似水、总是用柔和方式解决问题的姐姐阮渊,形象上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祁宴的心跳有些加速。他快速翻动日记,寻找更多的记录。
**“*月*日,雨。小渊今天心情很低落,问她也不说。晚上给她盖被子,发现她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后来才从她同学那里听说,是学校手工比赛,她花了好几个晚上做的木雕小船,被老师以‘不符合淑女气质’为由批评了。这孩子,对喜欢的东西总是那么执着认真…或许,我们不该用那些条条框框束缚她?”**
木雕?祁宴再次愣住。他从未见过姐姐碰任何木工工具。姐姐的兴趣爱好一直是插花、茶道、阅读这些安静雅致的活动。母亲日记里这个会为精心制作的木雕被批评而躲起来哭的“小渊”,又与他认知中的姐姐完全不同!
日记越往后翻,祁宴心中的违和感就越强烈。母亲笔下的“小渊”,形象鲜明而立体:她善良,会保护弱小(流浪猫,弟弟);她冲动倔强,容易用拳头解决问题;她有棱角,会为坚持的东西(如木雕)而伤心哭泣;她甚至还有些叛逆,对“淑女气质”之类的约束感到委屈和不甘。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祁宴拿着日记本的手微微颤抖。他试图在脑海中将日记里的“小渊”与现在的姐姐阮渊重叠,却发现两者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现在的姐姐,温婉、包容、情绪稳定得近乎完美,几乎看不到任何棱角和冲动,就像一块被打磨得圆润无暇的美玉。
“是因为…长大了吗?”祁宴喃喃自语,试图为这巨大的差异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经历了…母亲去世的打击?还有父亲后来的…苛责?”他想起了父亲在母亲去世后,对姐弟二人更加严苛的态度,尤其是对姐姐,似乎总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满意。或许,是那些压力迫使姐姐收敛了棱角,变得柔顺和隐忍?
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青春期本就是性格塑形的关键期,加上家庭变故的巨大压力,一个人的性格发生显著变化并非不可能。祁宴作为心理医生,见过太多类似的案例。童年活泼开朗的人,经历创伤后变得沉默寡言;少年时叛逆不羁的人,步入社会后也可能变得循规蹈矩。
他看着日记本上母亲娟秀的字迹,又想到姐姐如今温柔娴静的样子。是了,一定是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磨砺,让那个冲动倔强、充满棱角的“小狮子”逐渐沉淀、收敛,变成了如今这个温婉包容、情绪稳定的姐姐。
祁宴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那份因日记而产生的强烈不安和违和感,似乎被这个“成长改变论”暂时安抚了下去。他将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合上盖子。过去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姐姐现在很好,对他关怀备至,这就够了。
他收拾好铁盒,准备离开。目光扫过蒙尘的书桌桌面时,无意中瞥见桌角压着的一本旧相册。他随手翻开。
相册里大多是祁宴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些母亲年轻时的留影。翻到中间一页时,一张有些泛黄的合影吸引了祁宴的注意。
照片看起来是在老房子的院子里拍的。年轻的母亲林婉清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大约两三岁、胖乎乎的祁宴。而在母亲身旁,站着一个大约**岁的小女孩。
祁宴的目光凝固在那个小女孩身上。
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对着镜头笑得有些腼腆,但眉眼弯弯,透着一种天然的、未经雕琢的灵动。她的右耳垂下方,靠近脖颈的地方,似乎有一颗小小的、深色的痣。
祁宴的呼吸瞬间屏住!
这张脸…这张脸他下午刚刚在公墓见过!就在那块刻着“阮渊”名字的墓碑上!照片里的女孩,和墓碑上那个笑容灿烂、眉眼弯弯的“阮渊”,五官轮廓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右耳垂下方那颗痣的位置,分毫不差!
而照片里这个**岁的女孩…绝不可能是现在三十五岁的姐姐阮渊!年龄根本对不上!
“轰——!”
祁宴的大脑一片空白!刚刚构建起来的“性格改变论”在铁一般的照片证据面前,瞬间被击得粉碎!母亲日记里那个冲动倔强的“小渊”,公墓里那个早逝的、定格在青春年华的“阮渊”,照片里这个灵动腼腆、耳后有痣的小女孩…是同一个人!
那…现在活在他身边,被他称为姐姐的“阮渊”…是谁?!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祁宴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死死攥着那张旧照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铁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老屋内,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祁宴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巨大的、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荒谬感。
遗忘的茧,在这一刻,被母亲尘封的笔迹和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彻底撕开。冰冷的真相,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毒蛇,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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