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市的冬天,对十六岁的向风和而言,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温柔。
空气里没有故乡南平市那种割裂皮肤的雾霾和朔风,只有一种湿润的、带着点海腥味的凉意,轻轻拂过皮肤,像情人低语。窗外,常绿的阔叶乔木依旧舒展着油亮的叶片,间或点缀着几株早开的山茶,肥厚的花瓣在微凉的风中颤巍巍地红着。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暖融融地铺满了空旷的客厅,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慵懒的光斑。
这是向风和在江洲过的第一个春节。空气里弥漫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混杂了年桔清香和隐约硝烟气的年味。
他陷在电竞房那张巨大柔软的沙发里,手指在游戏手柄上飞快地跳跃,屏幕里的赛车在虚拟赛道上风驰电掣,引擎的轰鸣声通过环绕立体音响填满了整个空间。
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佣人们都放了年假,父亲向致臻和母亲傅敏玲,此刻应该正坐在副市长陈永铭家的私宴上。大年初一就去赴宴,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叙旧。
向致臻几个月前在同学聚会上和即将调任江洲当副市长的老同学陈永铭偶遇,对方热情洋溢地向他描绘江洲的发展蓝图,并力邀向致臻将事业重心南移。
江洲是个港口发达的沿海城市,冬季短暂温和,夏季因太平洋季风调节也并不酷热,而对于从出生起就被过敏体质和哮喘困扰的儿子向风和来说,简直是天赐的宜居地。为了儿子的健康,向致臻几乎没有犹豫,两人一拍即合。
无奈十六岁的向风和实在不是个爱社交的热络性子,他已经厌烦了在长辈家宴上,接收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带着探究和怜悯的目光,“风和身体好些了吗?”“这孩子看着还是瘦弱啊,可得好好养着。”仿佛他是一件需要精心呵护却又带着某种瑕疵的易碎品。
所以当父亲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陈叔叔家拜年时,他果断地摇头拒绝,理由都不找一个:“爸爸,你饶了我吧!我才不想去被人当猴儿一样参观!”
向致臻看着他不耐烦的脸,终究没再坚持,只是叮嘱他好好吃饭,少吃零食。
于是,今天的别墅就成了向风和一人的自由王国。
他从转学到江洲起就时常听同学说起江洲本地“太朴炸鸡社”的盛名,他家的炸鸡外皮酥脆得惊人,内里却鲜嫩多汁,还搭配他家秘制的酱料,他馋了好久了,无奈家里人对他的吃食管的相当严,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尝过。
今天,机会终于来了。他外卖软件上,把他家的招牌炸鸡,汉堡薯条,冰镇可乐,通通点了一份,下单送到家。点完外卖,他心满意足地拿起游戏手柄,边玩边等外卖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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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太朴炸鸡社”还有最后两分钟路程时,周颂的手机在外卖服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来电显示跳动着“李哥”两个字。
周颂不用接就知道是什么事。他摁下刹车单脚支地,把那辆骑了三年,半新不旧的小电驴停在了年初一略显空旷的街道上。
吹了一天凉风的手指,此刻已经冻得有些僵硬,他划了两下,才划开接听键,“喂?颂仔!”李哥的大嗓门传过来“有一个威尼斯花园的单!等你回来送!”
“知道了,李哥,马上到店。”周颂的声音低沉简短,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他挂断电话,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弹出的订单地址:威尼斯花园12栋。
心里瞬间带上一丝了然。威尼斯花园是江洲市最老牌也最顶尖的富人区,闹中取静,安保森严,距离市中心商圈还有将近四公里的路程。
这种单子,店里配送员向来避之不及,距离远耗时久,门禁繁琐,稍有不慎还会被挑剔的业主投诉。也只有他周颂,这个因为年龄太小只能在李哥这种相熟的小店老板手下“打黑工”的少年,才会毫无怨言地接下。
李哥知道他家的境况,对他颇多关照,他承李哥的情,别人不想送的单,他总是会主动揽下。
小电驴冲回“太朴炸鸡社”店门时,李哥已经把打包好的巨大纸袋拎了出来,“快点送!别凉了!这种地方的客人最难搞!”李哥匆匆交代一句,又转身去忙别的单子。
周颂把沉甸甸的袋子小心地放进车后的保温箱里,扣好。再次拧紧油门,朝着威尼斯花园的方向,一头扎进年初一午后略显寂寥的街道。
冷风扑面。周颂的脸颊和手指已经冻得麻木,只有一双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前方。穿过城市主干道,拐进绿树成荫的辅路,威尼斯花园那标志性的、爬满藤蔓的厚重石砌门楼出现在眼前。
去到小区里面,要穿过两道门禁,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隔着岗亭玻璃投来审视的目光。周颂清晰的报出楼栋和业主姓氏,又拿出手机展示订单详情。保安核对清楚,才按下遥控,沉重的雕花铁门缓缓滑开。
园区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宽阔平整的道路蜿蜒曲折,两旁是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和高大的乔木,一栋栋风格各异的别墅掩映在浓密的绿化中,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草木和金钱堆砌出的静谧气息。周颂的小电驴引擎声显得格外突兀。他按照路牌指示,穿过静谧的林荫道,终于找到了12栋。
这是一栋现代简约风格的三层别墅,线条干净利落,有着巨大的落地窗,门廊下应景的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庭院里打理得极其精致,宽阔的车道两侧盛开着层层叠叠的三角梅和迎春花,泼洒出大片大片的玫红与明黄,在萧瑟的冬景中显得生机勃勃。
周颂把车停在雕花的大铁门外。寒风似乎更刺骨了些。他掏出手机,拨通了订单上留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
“喂?”是个年轻男孩儿的声音,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激烈的游戏音效和虚拟的枪炮声,“这么快吗?我马上出来!”
声音干净,透着点意外和毫不掩饰的轻松雀跃。
“好的,我在您家大门口。”周颂的声音平稳无波。
挂了电话,他站在冰冷的铁门外,静静等待。目光扫过庭院里那些开得过分热烈的花,扫过光洁如镜的别墅外墙,没有拉下匝门的车库,那里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刷得发白的旧球鞋边。
少顷。
别墅那扇厚重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色大门从里面被拉开。
一个单薄的身影窜了出来。
黑色连帽卫衣,帽子兜在头上,宽松的灰色卫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看起来就很柔软的深灰色室内拖鞋。帽檐下几缕不听话的黑发搭在光洁的额前。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瓷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仿佛会发光。鼻梁挺直,两颊微微带着点婴儿肥,一双杏眼又大又圆,卧蚕饱满,即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冰冷的铁艺栏杆,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面跳跃着的、纯粹而明亮的光彩,像被阳光穿透的琥珀。
正是十六岁的向风和。
他看也没看庭院小径旁兀自盛开得热烈的花草,径直踏过厚实的草坪,朝着大门的方向飞奔而来,棉拖鞋在精心养护的绿茵上踩出一个个浅浅的印子。
周颂站在铁门外,隔着冰冷的黑色栏杆,看着那个发着光一样朝他跑来的少年。他手里拎着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芝士香气的纸袋,指关节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泛白。破旧的小电驴在他身后沉默地喘息,发出轻微的电流嘶鸣。
两个世界,在这一刻,以一种充满了世俗烟火气和巨大反差的方式,猝不及防地碰撞在一起。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发出了一声无人听见的、沉重的咔哒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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