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城市浸泡成一片模糊的灰蓝色。陆见微靠在“见微书店”的玻璃门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老旧木门框上的一道刻痕,那是他八岁时用削铅笔的小刀留下的,一道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关于饥饿的印记。
通常,这种潮湿的天气会让他的脑袋好受些——雨声像一层白噪音,能稍微隔绝那些总是不请自来的、属于别人的命运碎片。但今天不同。一股尖锐的、不祥的预感,像一根冰冷的针,持续刺穿着他的太阳穴。
预感的方向,来自街对面那个正要牵着母亲的手跑过斑马线的小女孩,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崭新的红色气球。
就在这一瞬,陆见微的视野扭曲了。
书店温暖的光线、窗外淋漓的雨水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短暂却清晰的画面:一辆失控的黑色轿车,溅起浑浊的水花,冲向斑马线。红色的气球脱手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着尖叫……
画面破碎,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又是这样。不受控制,不容拒绝。他用力掐住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还有时间,大概……二十秒。
理性的做法是闭上眼睛,转身回屋。每一次干涉,都是一次冒险,一次可能暴露自己的疯狂举动。时序理事会的那帮“观测者”,像幽灵一样潜伏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他躲了这么多年,不想前功尽弃。
可是,那个小女孩笑得那么开心,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她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该死……”陆见微低咒一声,猛地推开了书店的玻璃门,风铃发出一串急促的乱响。他冲进雨幕,甚至没来得及拿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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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内。
顾临渊平静地看着平板电脑上传输回来的实时画面。屏幕被分割成数个窗口:交通监控视角、卫星热成像视角,以及一个正在快速生成的概率模型。模型中央,是那个小女孩的光标,周围延伸出数十条淡蓝色的轨迹线,代表着未来几十秒内她可能移动的路径。
一切正常。概率模型显示,安全过街的可能性为99.87%。一个平凡无奇的雨夜。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屏幕一角——那个从“见微书店”冲出来的身影。数据库标识:陆见微,异常个体,命运感知者(类型不明),风险等级:观察中。
在他的推演模型中,陆见微此刻的行为概率低至0.03%。这是个不该出现的变量。
然后,顾临渊看见了。
并非通过监控,而是透过朦胧的车窗,直接看到了那个身影。陆见微跑得有些踉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使他看起来狼狈又单薄。但他冲到了斑马线旁,没有直接去拉那个女孩,而是仿佛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小心”地撞向了正牵着女孩的母亲。
“哎呀!”母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自然松开了。女孩也被带得身子一歪。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辆黑色轿车仿佛被雨水迷了眼,从拐角猛地冲出,轮胎打滑,失控地擦着斑马线的边缘呼啸而过,溅起的水墙泼了三人一身。
没有碰撞。只有差之毫厘的惊险。
女孩的母亲惊魂未定,先是愤怒地看向“肇事者”陆见微,随即又被后怕淹没,紧紧抱住了女儿。女孩吓得大哭起来,那个红色的气球,果然脱手,孤独地飘向雨幕深处。
顾临渊指尖在平板上轻点,将刚才发生的一切慢速回放。他的推演模型在陆见微介入的瞬间彻底崩溃,所有蓝色轨迹线乱成一团,然后导向了唯一一个原本概率极低的结果:虚惊一场,无人伤亡。
完美。精准得不像巧合。
顾临渊关掉平板,深邃的目光透过雨帘,锁定在那个正在被妇人责骂、却只是低着头揉着额角的青年身上。雨水顺着陆见微苍白的脸颊滑落,让他看起来脆弱得像一张浸湿的纸。但顾临渊知道,那副看似无害的皮囊下,藏着能搅动命运轨迹的力量。
一个……他无法预测的“盲点”。
这不再是简单的观察任务了。顾临渊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顶尖猎手发现值得追踪的猎物时,流露出的本能兴奋。
他拿起身边一个用暗色丝绸包裹的物件,那是一个古老的黄铜罗盘,理事会“邀请”不合作异常个体的传统方式。
陆见微安抚了受惊的母女,带着一身湿冷和更严重的头痛,疲惫地往回走。危机解除,留下的是一片空虚和更深的忧虑。他暴露了吗?
回到书店门口,他习惯性地去摸钥匙,却猛地顿住。
门把手上,空无一物。
不,不是空无一物。那里挂着一个东西——一个样式古旧、却异常干净的黄铜罗盘,在书店透出的暖光下,泛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雨水打在上面,汇成细流,缓缓滴落。
陆见微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传说中的“时序理事会”,还是找上门来了。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雨夜的城市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霓虹灯在水洼中的倒影微微晃动。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视线,正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牢牢地锁定着他。
雨,还在下。但陆见微觉得,比雨水更冷的,是那种从骨髓里渗出的、无处可逃的寒意。他安稳的隐居生活,在这一夜,被彻底打破了。
黄铜罗盘在门把手上微微晃动,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黑暗中搏动。
陆见微站在雨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颤。头痛并未因危机的解除而消退,反而因为眼前这个更巨大的危机而加剧,变成一种沉闷的、敲打颅骨内部的钝痛。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身就跑,逃离这个他经营了数年、视为唯一庇护所的书店。但他又能逃到哪里去?时序理事会,那个传说中监控着命运经纬线的神秘组织,他们能找到这里,就意味着他早已无处可藏。
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混杂着雨水和城市尘埃的味道,陆见微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了一下那个罗盘。触感冰凉,上面刻着难以理解的符文,似乎还残留着上一任持有者的气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是那个在车里看着他的人吗?那个让他感觉像被解剖开一样的视线。
他最终解下了罗盘,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打开店门,闪身进去,迅速反锁。
背靠着冰冷的木门,他滑坐在地上,书店内熟悉的、旧纸和油墨混合的温暖气味包裹了他,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他摊开手,看着掌心的罗盘,它像一块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这不是邀请,这是传唤。是最后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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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对面,黑色的轿车依旧安静地停在雨幕中。
顾临渊看着平板屏幕上代表陆见微的光标移动进了书店,然后门被关上。热成像显示他正靠在门后,情绪波动剧烈。
“目标已接收信物。”顾临渊对着衣领下的微型通讯器平静地报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情绪反应符合预期,存在较高抵触与恐惧因素。”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观察者’,你的评估是?”
“能力确认。其‘命运感知’具有高度直觉性和不可预测性,我的推演模型在其附近失效率高达97.3%。初步判断,其对‘逆命’近期活动的能量残留有潜在感应,具备战略价值。”顾临渊的语调像是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但目标个体稳定性差,存在明显的心理创伤遗留,需要……谨慎处理。”
“理事会需要这份价值。确保他配合。必要时,授予你‘二级权限’。”
“明白。”顾临渊切断了通讯。
二级权限,意味着在目标抗拒时,可以采取有限的强制措施。他目光再次投向那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小书店,像观察着一个精巧但脆弱的生态箱。陆见微就是里面那只受惊的、拥有奇异鳞片的蝴蝶。他需要这只蝴蝶,但不能让它毁掉箱子,或者伤到自己。
耐心。他需要更多的数据,来理解这个“盲点”的运行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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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内,陆见微终于缓过劲来。他站起身,将那个罗盘随手扔在堆满旧书的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心情,否则那些杂乱的信息流又会趁虚而入。
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架深处,从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物件——那是一块老旧的银质怀表,表壳上有着繁复的蔓藤花纹,早已停摆多年。这是他能力的“锚”,也是他身世的唯一线索。当年在孤儿院,它就和襁褓中的他在一起。当他集中精神触摸它时,能更好地控制那些纷乱的画面,就像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一块礁石。
他将冰凉的怀表握在手心,闭上眼睛,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试图将那个罗盘带来的恐慌和那个冰冷视线带来的压迫感排除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类似电视雪花音的噪音猛地刺入他的脑海!随之而来的并非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强烈的、污浊的“感觉”——扭曲的恶意,癫狂的喜悦,还有一种要将一切既定轨迹都撕碎的渴望。
“呃……”陆见微捂住耳朵,但这噪音源于内部,毫无作用。怀表带来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他感到一阵反胃。这是……“逆命”?那个被理事会视作死敌的、以篡改命运为乐的组织?他们的气息,怎么会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现?
难道……理事会找上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自身是“异常”,更是因为他和“逆命”产生了某种关联?那个罗盘,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引子,要把他引向一个更危险的漩涡?
纷乱的思绪被一阵有节奏的、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打断。
笃。笃。笃。
声音冷静而克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陆见微全身一僵,握紧了手中的怀表。他看向茶几上那个沉默的罗盘,又看向门口。他知道是谁。
躲不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雨似乎小了些,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肩头微湿,面容在廊檐的阴影下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即使在扭曲的猫眼里,也清晰得惊人——深邃、冷静,像两口结冰的深潭,正精准地“看”着猫眼后的他。
陆见微的手指在门锁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认命般地,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潮湿的冷空气裹挟着门外男人身上淡淡的、像雪松又像冷金属的气息涌了进来。
顾临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陆见微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头发,以及他下意识紧握在胸前的怀表,最后落在他脸上。
“陆见微先生,”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我想,我们需要谈谈关于你……以及这座城市命运的事情。”
他的视线越过陆见微的肩膀,仿佛已经将整个书店的内部结构扫描殆尽。
“不请我进去吗?”
门在陆见微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却让书店内的空气凝固得几乎令人窒息。暖黄的灯光此刻显得格外暧昧,既像是庇护,又像是在审视着这不速之客与主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顾临渊站在门口狭小的空地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无声地掠过整个空间。堆积如山的书籍、随意摆放的古怪旧物、空气中漂浮的淡淡尘埃和旧纸气息……这一切构成了一种混乱却奇异的“信息场”,让他超常的信息锚定能力都有些微微过载。这里确实不寻常,像一个巨大的、吸收了无数记忆与情感的海绵。
他的视线最终回到了陆见微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紧紧攥着的怀表上。
“一块……很有趣的怀表。”顾临渊的语调平淡,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
陆见微下意识地将怀表握得更紧,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铠甲。“它只是块旧表。”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戒备,“你说要谈……谈什么?我和‘城市的命运’?太抬举我了吧,顾观察员。”他故意用了对方可能拥有的头衔,试图夺回一丝主动权。
顾临渊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在意陆见微的试探,而是直接切入核心:“三小时前,西区‘蓝调’酒吧,一名叫李伟的调酒师,在众目睽睽下,用冰锥刺穿了自己的手掌。监控显示,他行动前没有任何预兆,表情甚至带着一种狂喜。”
陆见微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讨厌这种直接灌输信息的方式,这让他无法控制地开始在脑海中构建画面——冰锥的寒光,飞溅的血点,扭曲的笑容……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碎片。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社会新闻每天都有。”
“有关系。”顾临渊停在茶几前,目光扫过那个被他扔下的黄铜罗盘,“因为在他自残前五分钟,他接触过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我们追踪不到那个男人的任何信息,就像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但在他停留过的地方,留下了非常清晰的能量残留——一种试图扭曲、覆盖既定命运轨迹的‘噪音’。”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陆见微:“而你,陆先生,就在刚才,应该也‘听’到了类似的‘噪音’。”
陆见微心脏猛地一缩。他怎么会知道?那种尖锐的、充满恶意的感觉……难道顾临渊不仅能“看”到轨迹,还能感知到别人的感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陆见微选择否认,他不能轻易承认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在一个意图不明的强大组织代表面前。
顾临渊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并不急于逼迫。他缓缓从大衣内侧取出一个轻薄如卡的电子设备,在上面轻点几下,然后转向陆见微。屏幕上显示出一张放大的照片,背景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内部,墙壁上,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涂抹着一个诡异的符号——一个被扭曲的、逆向旋转的无穷大符号,中心似乎还嵌着一只眼睛。
看到这个符号的瞬间,陆见微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比刚才的“噪音”更甚!怀表传来的冰凉触感几乎无法压制这种不适。这个符号……它本身就像是一个诅咒,一个漩涡,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逆命’的标志。”顾临渊的声音冰冷,“他们相信命运是一个需要被打破的循环,而他们,将是新的‘造物主’。李伟只是他们无数‘小测试’中的一个。他们的活动正在变得频繁,目标也越来越没有规律。理事会需要预警,需要在他们造成更大破坏之前阻止他们。”
他收起设备,向前倾身,无形的压迫感随之而来:“而你,陆见微,你能感知到他们。你的能力,是现有技术手段无法替代的早期预警系统。你不是棋子,你是……一个关键的传感器。”
陆见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他明白了。理事会看中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作为“探测器”的价值。他们想利用他去对抗那个更危险的“逆命”组织。
“所以,你们不是来‘收容’我,是想‘雇佣’我?”陆见微扯出一个讽刺的笑,“用那个罗盘作为‘录用通知书’?抱歉,我没兴趣掺和你们这些神秘组织之间的战争。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开我的书店。”
“安静?”顾临渊重复了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意味,“从你出生,或者说,从你觉醒能力的那一刻起,‘安静’就与你无关了。‘逆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异常个体’,要么吸纳,要么清除。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他指了指茶几上的罗盘:“戴上它。它不仅是信物,也是一个保护装置和通讯器。在必要时,它能一定程度上屏蔽低强度的命运干扰,也能让你联系到我。”
“保护?还是监视和枷锁?”陆见微冷笑。
“随你怎么理解。”顾临渊站直身体,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姿态,“但这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与我合作,至少在理事会的规则下,你还能保有相对的自由和这座……书店。拒绝,意味着你将同时失去理事会的潜在庇护,并独自面对‘逆命’的威胁。概率模型显示,后者的生存率低于5%。”
冰冷的数字,残酷的现实。
陆见微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得不像人类的男人,又看了看那枚沉默的罗盘。他知道,顾临渊说的是事实。他早已被卷入漩涡中心,只是自欺欺人地以为能躲在边缘。
是戴上这冰冷的枷锁,换取一丝生存和守护现有生活的可能?还是拒绝,然后被未知的危险吞噬?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像是为他的抉择倒计时的鼓点。
陆见微深吸一口气,走向茶几,手指悬在罗盘上方,微微颤抖。
最终,他一把抓起了那枚冰冷的黄铜罗盘。金属的寒意瞬间刺痛了他的掌心。
“怎么用?”他抬起头,看向顾临渊,眼中充满了挣扎、无奈,以及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顾临渊的眼底,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小的东西松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很简单,”他说,“戴着它。需要我的时候,按住中心的轴心,默念我的名字。”
一场被迫的同盟,在这个雨夜,于这座堆满了旧书和秘密的书店里,悄然达成。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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