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老式窗棂上的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屋内的悲伤伴奏。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挣扎着透入房间，却被昏暗的床头灯轻易吞噬，只留下模糊的光影，勾勒出家具陈旧的轮廓和空气中悬浮的微尘。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中药和生命烛火即将燃尽时的特殊气息。每一口呼吸都显得特别的沉重而奢侈。
楚楚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奶奶干瘦冰凉得如同枯枝的手。那双曾经温柔抚慰她、为她编织辫子、做出可口饭菜的手，此刻却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微弱的脉搏在指尖下艰难地跳动，就像那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的颤动。
十八岁的楚楚，有着这个年纪女孩应有的青春靓丽，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尤其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本该盛满星辰大海，而此时此刻却红肿着，蓄满了泪水，倒映出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与即将到来的孤寂。
因为奶奶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最后的归宿。
“楚楚……”奶奶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像一把钝刀，割裂了室内凝重的空气。
“奶奶，我在，我在这儿。”楚楚慌忙凑近，将耳朵贴在奶奶唇边，冰凉的泪水无声地滚落，浸湿了床单。
“别哭…孩子…”奶奶用力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却因为过度虚弱只能牵动嘴角深刻的皱纹，“听奶奶说…时间…时间不多了…”
楚楚用力的点点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溢出，强迫自己集中所有注意力。
“你爸爸妈妈…他们…”奶奶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些，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燃烧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切光芒，“他们…不是故意丢下你的…从来都不是…”
听到这里，楚楚的心猛地一揪。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在她的生命里，更多的是黑白照片上模糊的笑容和奶奶口中零碎的回忆，那只是她内心深处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和一个巨大而深邃的空洞。
“ 他们是考古学家…最好的那种…”奶奶的眼神飘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们热爱历史…热爱那些埋在地下的秘密…”
接下来，奶奶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揭开了一段被尘封了十五年的、令人心悸的往事。
那是在楚楚刚满三岁的时候，她的父母，林文博和楚晓玲，一对才华横溢、在业内已崭露头角的考古学家夫妻，接到了一个极其重要且保密级别很高的任务——参与河南安阳殷墟一处新发现的、疑似商代晚期高等贵族祭祀坑的抢救性发掘。有初步迹象表明，这个祭祀坑与举世闻名的“司母戊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藏着揭开这尊国之重器最终铸造地点、祭祀仪式乃至某些失落历史的关键线索。
工作初期进展顺利，父母偶尔也会打回电话，语气里总是充满激动和发现新线索的喜悦。奶奶还记得，楚晓玲在电话里形容那片土地，说“一锄头下去，感觉都能敲响三千年的历史”。
然而，这种平静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彻底打破。
奶奶清晰地记得那晚的每一个细节。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仿佛天空破了一个大洞。就在雷声最密集的时候，电话刺耳地响起。是林文博。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里似乎有狂风的呼啸和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嗡鸣声。他的语气极其复杂，充满了发现重大秘密的极度兴奋，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和敬畏。
“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我们可能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不是在坑里常见的青铜器或玉器……是一个……一个从未见过的‘核心’……像是某种‘钥匙’或‘祭器’的一部分，材质奇特，上面的纹路……和司母戊鼎同源，但更古老、更复杂……无法形容……”
他顿了顿，背景那种低沉的嗡鸣声似乎变得更清晰了。“天气变得太奇怪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这样……这雷声……不对劲……不像从天上来的……倒像是……从地底……从那个器物本身……”
电话信号开始变得极不稳定，刺刺拉拉作响。
“妈，如果……如果我……”林文博的声音断断续续，后面的话被一声极其尖锐、高亢，完全不似自然雷声、更像是某种巨大金属器物剧烈共振发出的噪音彻底吞没！
“文博？文博！”奶奶对着话筒焦急地呼喊，但回应她的只有那种令人牙酸的尖锐噪音，随后，电话彻底中断，只剩下冰冷单调的忙音……
那一晚，成了奶奶余生噩梦的开端。
之后便是漫长而绝望的等待和追问。考古队方面的官方说法是，当晚突发极端天气，诱发祭祀坑局部发生异常猛烈的坍塌，林文博和楚晓玲夫妇不幸被埋，由于坍塌体极其复杂且不稳定，救援极其困难，最终……未能找到遗体，判定因公殉职。
但奶奶从未相信这个说法。她变卖了部分家产，数次拖着年迈的身体亲赴安阳，多方打听，耗尽人情。最终，从一个当时在现场、后来很快离开的临时工那里，得到了一个语焉不详、近乎癫狂的暗示。
那个工人脸色苍白，眼神惊恐地描述：那晚的“塌方”绝不正常，他看到了坑里冒出过“金色的光”，不是闪电，像是更浓稠、更像液体一样的金光”；还有“空气像水波纹一样扭动”；甚至“听到了像是很多人在一起念咒的声音”……他反复说：“那不是事故……是……是神罚……或者别的什么……”
很快，这名工人也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踪迹。所有其他的线索，都被一堵无形的墙彻底阻断。警方最终也只能以失踪处理，卷宗蒙尘。
“他们…消失后…”奶奶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目光转向床头那个老旧褪色的黄花梨木首饰匣。
楚楚立刻领会，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捧过来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层柔软的、略显暗淡的红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枚物件。
那是一枚青铜挂件。
只有硬币大小，却入手极沉，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它的造型极为奇特抽象，似一只敛翼俯冲的玄鸟，又像一团燃烧跳跃的火焰，或者说是一个无法用任何现代语言解读的、充满神秘力量的古老符号。通体覆盖着幽深斑驳的绿锈，但在某些特定角度，借着一丝微光，能看到锈迹之下，隐隐有极其细微、仿佛液体般的暗金色流光缓缓转动，仿佛有什么活物被永恒地封印在了这青铜之内。
当楚楚的指尖触碰到它时，一股沁入骨髓的冰凉瞬间传来，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微微的麻痹感，像是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悄然流遍全身。
“这是…”奶奶的声音细若游丝，“清理你爸爸当时留在驻地帐篷里的衣物时…在他贴身口袋里发现的…不是考古队登记在册的物品…从来没人认得它…它好像…和那晚发生的事情…有某种关联…”
奶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指甲几乎嵌进楚楚的手腕皮肤，带来一丝锐利的痛感。
“楚楚…我走了…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奶奶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与不舍，“奶奶对不起你…不能…不能再陪你了…”
“但是！”她的语调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执念的坚决，“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去哪里？奶奶，我去哪里？”楚楚泪如雨下，心脏痛得几乎痉挛。
“安阳…殷墟……”奶奶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遥远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景象，“几个月后…就在那个殷墟遗址博物馆…会有司母戊鼎的特别展览…规模最大…最全面的一次…你去！带着它去！”
奶奶死死盯着那枚青铜挂件，眼神狂热而笃定：“靠近那鼎！我感觉…我感觉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也许…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他们消失的线索…答应我…一定要去…”
楚楚看着奶奶眼中最后燃烧的光焰，那是一种超越了死亡恐惧的期盼与托付。她心如刀绞，重重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起誓：“我答应您，奶奶！我一定去！我一定带着它去安阳，去殷墟，靠近司母戊鼎！”
听到这句铿锵的承诺，奶奶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眼中最后的光彩渐渐涣散，嘴角却艰难地向上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无尽期盼与解脱的弧度，紧握着林薇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落……
“奶奶——！”
凄厉绝望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压抑的沉默，彻底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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