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哭泣。
连绵不绝的冬雨,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天,将这座庞大的钢铁丛林浸泡在一种彻骨的、无处可逃的湿冷之中。雨水并非倾盆而下,而是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姿态,淅淅沥沥,永无止境,敲打着每一扇窗,每一片树叶,每一条冰冷的街道,仿佛天空也患上了无法痊愈的沉疴,正缓慢地、绝望地渗出它灰色的血液。
窗玻璃被一层模糊的水汽笼罩,窗外霓虹闪烁的繁华夜景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水浸坏的油画,只剩下斑斓却丑陋的色块。公寓里没有开灯,黑暗厚重得如同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吞噬着一切声响,只留下雨水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那是唯一证明时间尚未完全凝固的刻度。
方白宇就坐在这片浓郁的黑暗里,背对着那片扭曲的光影。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雕塑,凝固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只有极其偶尔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起伏,证明这具瘦削的身体里还残存着生命迹象。他的脸色在电脑屏幕幽蓝光线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睑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阴影,如同被噩梦反复蹂躏后留下的印记。
桌面上,一台笔记本电脑散发着冰冷的光源,屏幕上是方白辰的照片。
他的哥哥。方白辰。
照片里的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毛衣,头发柔软,眼眸清澈得像盛满了阳光的琥珀,正对着镜头毫无阴霾地笑着,嘴角扬起的弧度温暖而充满活力,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寒意。那是方白宇亲手为他拍下的照片,在一个阳光好得奢侈的午后。那时,一切都还那么好。
照片下方,电子日历上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那是方白辰的忌日。整整一年。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八万七千六百个小时。
时间并没有愈合任何伤口,它只是粗暴地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磨成了另一种更为持久和钝重的折磨,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日日夜夜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里来回锯割。抑郁像最深海的淤泥,沉重地包裹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沉睡,剥夺他呼吸的力气,思考的能力,甚至连感受痛苦的权力都想夺走。无尽的疲惫感如潮水般一**袭来,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需要耗尽毕生的力气。
但他不能睡。不能麻木。
他必须清醒地承受这一切。因为仇恨是唯一能刺破那厚重淤泥,让他还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哥哥的笑脸上缓缓移开,落在屏幕另一侧。那里,是一个加密的文件夹,图标冰冷得像一块墓碑。他移动鼠标,指尖冰凉得不像活人,点击。
文件夹里,没有温馨的回忆,没有生活的片段。只有一堆冰冷、残酷、散发着血腥味的“证据”。是他这一年来,像个偏执的幽灵,游荡在过去的废墟里,一点一点挖掘收集起来的碎片。每一次翻阅,都像是在已经腐烂的伤口上再次撕扯,但他强迫自己去看,去记住,去咀嚼每一分细节。
第一份文档:哥哥死前最后七十二小时的行程表。 meticulously 标记着每一个通告,每一次会面。有几个地点和时间段被刺目的红色高亮标注:“‘星辉’私人会所,晚21:00-23:30,未知会面人”;“‘流光’咖啡馆,下午15:00,与经纪人李XX会面后情绪异常低落”。旁边还有他手打的备注小字:“李XX事后对此会面支吾不清,可疑。”
第二份:大量的网络截图。时间戳密集地集中在哥哥出事后的几小时内。那些平日里吹捧他的营销号,一夜之间调转枪口,用着几乎雷同的惊悚标题:“惊爆!方白辰疑因抑郁症失控当街崩溃”、“起底方白辰不为人知的压力源,疑似原生家庭悲剧”、“业内人士透露:方白辰近期行为反常,早已埋下祸根”。评论区里,充斥着“玻璃心”、“活该”、“炒作无下限”的恶毒字眼,像无数淬毒的匕首。他甚至能背下那几个跳得最欢的营销号ID——“娱乐先锋官”、“圈内老狗仔”、“吃瓜兔爷”。
第三份:一张极其模糊的监控录像截图。是从路边一个角度刁钻的ATM摄像头拍到的远景。画面右下角,一个模糊的人影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蜷缩着。那就是哥哥最后倒下的地方。截图旁边,是他设法弄到的一份附近商铺的列表,其中一家便利店的门前监控本该完美覆盖那个区域,但店主的证词是:“哎呀,真不巧,那天的监控硬盘刚好满了,什么都没录上。” 巧合得令人齿冷。
第四份:一份通过特殊渠道获取的救护中心通话记录副本。上面清晰地显示,第一个报警电话打入的时间,与救护车最终到达现场的时间,中间相隔了三十七分钟。三十七分钟!在一条本该畅通无阻的城市主干道上!报告附注的延迟原因是:“交通拥堵”。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间窜上方白宇的脊椎,烧得他指尖发颤。
第五份:社交媒体和聊天软件的截图。那些哥哥生前称之为“朋友”的人,在他出事后迅速删光了所有与他的互动合影,有的甚至迫不及待地发着岁月静好的自拍,配文“珍惜生命,远离负能量”;有的则在所谓的“私密小群”里,用惋惜的口吻散布着“听说他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好像得罪了上面的大人物”的谣言,仿佛这样就能凸显自己的“清醒”和“消息灵通”。
每一份文件,都是一块拼图。每一块拼图,都沾染着哥哥的血和那些人的罪。
他看着,反复地看着。胃里空得发疼,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虚弱感阵阵袭来,但他毫无食欲,只有一种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抑郁的黑潮再次试图淹没他,带来铺天盖地的无助和绝望:“没用的…你做不到的…他们太强大了…放弃吧…太累了…”
“不。”
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出。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房间陈腐冰冷的味道,刺得他肺叶生疼。再睁开眼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的恍惚、痛苦、挣扎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坚定。
他伸出手,颤抖地,却异常坚定地拿起桌角那个冰冷的木质相框。相框里是兄弟两人唯一的合照。十五岁的他,别扭地被十八岁的方白辰搂着肩膀,哥哥笑得一脸灿烂,阳光下牙齿白得晃眼,而他则微微蹙着眉,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那是他仅有的、关于“幸福”的确切记忆。
冰凉的玻璃表面,触感刺骨。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过照片上方白辰的脸庞,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梦中人。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和哽咽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相框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哥…”他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都说你走了…”
声音顿住,巨大的悲痛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缓了很久,才继续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
“我不信。”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但我一句都不信。”
黑暗中,他抱着相框,像抱着唯一救命的浮木,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但很快,那颤抖停止了。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玷污的、光怪陆离的繁华夜景。那些璀璨的灯火,那些象征着名利、**、纸醉金迷的霓虹,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巨兽,吞噬了他的哥哥,却依旧喧嚣沸腾,毫发无伤。
那里,就是深渊。
那里,藏着所有道貌岸然的凶手。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力量从他身体深处涌起,强行压下了所有的软弱和悲伤。抑郁的黑潮被这股强大的意志力暂时逼退。
他轻轻地将相框放回原位,用袖子仔细擦干上面的泪痕,动作近乎虔诚。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此刻的他,看起来依然苍白脆弱,但眼底深处,却燃起了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他知道了。他不能再这样枯坐下去,被动的等待不会有任何结果,悲伤和愤怒无法替他讨回公道。法律或许能给最终直接导致死亡的人定罪,但那些冷漠的、自私的、落井下石的、为虎作伥的…那些构成这条致命链条的所有环节…他们依旧可以心安理得地活在阳光下,享受着名利,甚至很快遗忘曾经有一个叫方白辰的人因他们而死。
这个世界没有给他哥哥公道。
那么,他就自己来拿。
一个在他脑海中盘旋、酝酿了数月的计划,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具体,像一把终于淬炼成型的复仇之刃,冰冷地悬在他的心间。
他要进入那个世界。那个吞噬了哥哥的名利场,那个藏污纳垢却又光鲜亮丽的娱乐圈。
他不是去追逐星光的。他是去狩猎的。
他要走到那盏巨大的聚光灯下,不是为了接受鲜花和掌声,而是为了将灯下的每一只鬼魅,每一条蛆虫,都照得无所遁形。
那些参与害死哥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无论主谋还是帮凶,无论主动作恶还是冷眼旁观,他都要把他们一个个从藏身的角落里揪出来,让他们身败名裂,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他要让他们也尝尝被毁灭的滋味。
高冷、寡言、难以接近——这将是他最好的面具和保护色。可以减少不必要的社交,隐藏真实的情绪,更便于他冷静地观察,精准地出击。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屏幕的光亮起,映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过于明亮、因而显得有些骇人的眼睛。他忽略掉屏幕上堆积如山的、来自寥寥几个真正关心他的朋友和亲戚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和小心翼翼的探询,此刻对他毫无意义。
他径直点开了一个邮件应用程序。收件人地址栏,他熟练地输入了国内顶尖经纪公司“星耀娱乐”艺人统筹部的公开邮箱。这封信,他早已草拟好,修改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斟酌。
邮件正文里,是他用最简洁客观的语言写就的简历,突出了一些看似随意却极易吸引星探的特质:名校背景(尽管他早已休学)、出色的外形条件、一段海外语言学习的经历(为他可能需要的“孤僻”性格提供注脚)。附件里,是三张照片。
那不是普通的生活照或艺术照。是他请了一位极其擅长捕捉人物特质的朋友,在一种近乎偷拍的状态下抓拍的。照片上的青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或黑色高领毛衣,身处空旷的天台或老旧图书馆的角落。镜头捕捉到的他,侧脸线条完美却透着疏离,眼神望向远方,没有焦点,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还有一种…仿佛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忧郁气质。
这种复杂而矛盾的特质,在千篇一律追求阳光甜美的娱乐圈新人里,无异于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足以激起好奇的涟漪。
他反复检查了邮件地址、内容、附件。确保万无一失。
然后,他的指尖悬停在“发送”键上空。那一瞬间,似乎有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对未知的恐惧,对前路的茫然,对自身命运的悲观…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指尖落下。
“嗖”的一声轻响,邮件发送成功。
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的提示框跳了出来,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隔绝了他的过去与未来。
一切都已无法回头。
从按下发送键的这一刻起,那个曾经会被哥哥逗笑、会有自己小脾气、对未来或许还有过些许憧憬的方白宇,就已经彻底死去了。他亲手将自己埋葬在了这个冰冷雨夜的黑暗中。
活下来的,是一个披着美丽皮囊、内心只剩下灰烬和复仇烈焰的怪物。他为自己加冕了一顶用痛苦和仇恨编织的荆棘王冠,注定走向一条布满尖刺的毁灭之路。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洗净世间的污秽,却不知有些肮脏早已深入骨髓,有些仇恨早已生根发芽。
方白宇关掉电脑,房间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虚假的繁华,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冻结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亮。
许久,一声低语在黑暗中响起,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清晰地敲碎了满室的死寂:
“哥,等着我。”
“我会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
这场以自身为祭品的、残酷的复仇戏剧,幕布,终于缓缓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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