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3年2月1日，世界教育制度改革，各国联合发布一纸公告。
所有学龄儿童需进行官方的智商测试，智商低于125的儿童和高于125的儿童将会进入两种学校学习。
前者将会迎来比“四八”被发现前更宽松的学习模式，旨在充分享受末世之前的生活，感悟生活中的乐趣。
与之相反，后者面对的学业十分繁重，课程内容更为困难，各部分的授课时间被压缩。对天体的研究从以前的物理中脱出，变成了一门单独的科目。
智商高于125的儿童们进入的学校叫“救星学会”，意为拯救地球这颗行星，也意为人类的救星。
此外，若是有意愿，普通学校的孩子也可申请进入“救星学会”学习。
“人人都可以是救星。”公告是这么说的。
林朦月和“两千里”带着陈逾星一起去做了测试。测试过程很简单：先答十几道题，再戴上一套能检索大脑神经元数量和活性的头戴式设备，两相考量后得出一个结果。
戴上设备时陈逾星很激动，吱哇乱叫了几声。
结果显示他的智商为103，倒是很巧，他的生日是10月3号。
林朦月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该不幸，该怨恨还是欣喜。
她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表示，“两千里”的声音便已响起：
“小星星，恭喜您完成测试。”
没有感情，但好像，这就是林朦月该有的感情。
陈逾星指着屏幕上的“103”，兴高采烈地跟身后站着的两人说：“这是我的生日！”
“两千里”立刻出言纠正：“不，小星星，这是您的智商。”
陈逾星嘟着嘴：“这就是我的生日！”
林朦月笑了一下，轻拍“两千里”的“肩膀”，对陈逾星说：“是呀，这就是小星星的生日。”
陈逾星高兴了，朝林朦月伸手，索要母亲的怀抱。
“两千里”得出一个结论：善意的谎言可以呵护小星星——或者是人类——的情绪。
然而它不能向人类撒谎。
2033年9月，陈逾星入学。
从小就对出门有巨大兴趣的陈逾星并不觉得离开家是一项恐怖的任务，因此当行至幼儿园门口，看到在各个角落大哭的小孩和安抚的家长——或是人工智能——时，他很好奇地问陪自己来的两位家人：“他们为什么在哭？”
“因为小朋友们要和家里人分开了，会害怕。”林朦月蹲下来与他直视，“小星星怕不怕？”
陈逾星咬着右手食指思考了半晌，反问道：“我看不到你和‘两千里’了吗？”
林朦月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是暂时看不到而已，等到下午，小星星就又能看到我们啦。”
“两千里”在旁补充道：“下午十六时，我与林女士会准时来接您回家，小星星。”
“那我就不怕。”陈逾星喜笑颜开。
林朦月捧着他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小星星真乖。”
林朦月和“两千里”走后，陈逾星有些无聊，趁着人还没来齐绕着教室走了几圈，又在走廊上转悠了许久。
走廊上有很多长得跟“两千里”差不多的铁块，陈逾星好奇地走到楼梯口旁一个引导机器人身旁，抬头盯着他。
机器人发现了他，“低头”问道：“陈逾星小朋友，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
“你叫什么名字？”陈逾星的声音亮晶晶的。
“我没有名字，您可以叫我引导员012，这是我的代号。”机器人回答。
陈逾星不理解：“你为什么没有名字？‘两千里’都有名字。”
“因为我并不需要名字。”
陈逾星还是觉得奇怪，名字不应该是必须品吗？不管要干什么，不都应该有个名字吗？
他想问面前这个机器人，但是他的老师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他只能跟着老师回教室。
在路上，他问老师：“老师，为什么那个机器人没有名字？”
“因为没有人给它起名字呀。”
“为什么？”陈逾星又问，“它出生的时候没有人在旁边吗？”
老师弯下腰，耐心地给他解释了机器人和人类的差别，末了告诉他：“名字里是有感情的，可是机器人没有感情。”
陈逾星听得晕头转向，妈妈从没有跟他说过这些——也可能有，但是他的记忆很模糊——在此前他一直以为机器人也有妈妈机器人和爸爸机器人。而今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两千里”没有妈妈和爸爸，感到十分难以置信。
同时，他还有些怀疑，老师说机器人没有感情，可他觉得“两千里”很有感情，会笑、会尴尬、会平静、会哄他睡觉。
他跟老师说了，老师笑着摸他的头：“这只是程序而已。”
他不懂，他不信。
下午放学，他奔向妈妈和“两千里”，问出那个他憋了一天的问题：
“老师说机器人都没有感情、都很冷漠，真的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两千里”对小星星进行了扫描，并做了一次情景模拟，得出的结论是：小星星不相信这个事实，说出来会伤害到他。
不能说实话也不能撒谎的“两千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小星星，等待林女士的回答。
“小星星觉得呢？”林朦月牵着陈逾星的小手问。
“我不信！”陈逾星大喊，“‘两千里’一点都不冷冰冰的！”
林朦月捏了捏他的脸：“小星星要有自己的看法。”
于是陈逾星便开心了，笑嘻嘻地伸出另一只手，要“两千里”牵。
“两千里”将自己“手掌”的温度调节到人类的正常体温，牵上了陈逾星伸过来的手。
“两千里”跟林朦月一起接送的日子持续了一周。一周之后，林朦月认为陈逾星已经完全适应了上下学的作息和在校内的生活，征得小星星的同意后，便不再接送了。
“两千里”则是风雨无阻，恪守诺言地准时在每天下午四点出现在幼儿园门口。
陈逾星时常提出一些要求，比如明天下午想吃糖；又比如今天想在外面玩，能不能晚一点回家。“两千里”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愿，陈逾星愿意在外面待到几点，它就陪到几点。
某一天放学，陈逾星特别兴奋，看向“两千里”的眼睛闪着星光。
“两千里”在屏幕上亮起一个微笑，问道：“小星星，您为什么这么开心？”
“老师说今晚会有流星雨！我要去看！”陈逾星手舞足蹈，“VR里都没有过！”
“要叫上您的妈妈吗？”
“要！快点回家!”
直到晚饭，陈逾星才见到林朦月，他在饭桌上激动地问：“妈妈！今晚要不要去看流星雨？”
“两千里”在旁附和：“这场流星雨三十年一遇，我建议您去观赏，这有利于放松身心，也能增进您和小星星的感情。”
林朦月怔愣两秒，随后点头，笑眯眯地跟陈逾星说：“好啊。”
怔愣的那两秒，她在想陈恒，陈恒喜欢看流星雨。在工作间隙，他会不亦乐乎地搜寻各种流星雨的照片或视频。
原来这也会遗传。
“两千里”测算出了对他们而言的最优观测点，不远，驱车半小时就能到。
人山人海，除了各种各样的小腿，陈逾星什么都看不见，他要求“两千里”把他抱到头上，“两千里”一声不吭地照做。
流星雨还没来，旁人都在聊天，陈逾星能听到一点。
“都快死了还看什么流星雨啊。”
“就是因为快死了才要多出来逛一逛看一看啊！”
“谁说快死了！还有十五年呢！”
“万一科学家研究成功，我们没事了呢！”
“说起来，我儿子智商137，他现在还在学校上课！他才5岁！”
“九点还在上课？把小孩逼得这么紧，真的有用吗？”
“谁知道呢！”
陈逾星能听见，林朦月自然也能听见。人类确实还没有办法解决“四八”制造的危机，她知道当下研究人员的束手无策，但也了解他们的呕心沥血。
正因此，她不愿坐以待毙，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湮灭，她也要为人类的未来争取多一些时间。哪怕一天，一秒。
“哦！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屏息凝神地直视星空。
一颗流星点亮夜幕，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耀眼的流星不断划过，散射出的光不断累加，将漆黑的夜空染成了绚烂的深蓝。在流星中，远方无法被看清的田野此刻清晰可见，城市夜里的灯光则显得黯然失色。
它们来自深不可测的太空，义无反顾地冲进地球的大气层，前仆后继地燃烧，慷慨激昂地释放光和热。
每一颗都转瞬即逝，每一颗都长存。
起初，陈逾星还会兴奋地大叫，渐渐地，他张着的嘴忘了出声，睁着的眼也忘了眨。
星光密密麻麻，他从没见过这么亮的夜空。
回到家，陈逾星第二次跟“两千里”说：“我不想睡觉。”
“为什么，小星星？”
“我睡不着！”陈逾星在床上打滚，“我还想看流星雨！”
“以后会有很多次的，小星星。”机器人出言安慰。
陈逾星停住，两眼放光地问：“真的？”
“的确如此。”机器人点头，“但是大部分的流星雨规模都没有今天这一场大。”
“那算了。”陈逾星撇嘴，“我想看今天这样的。”
“两千里”迅速检索了相关信息，随后告诉他：“按照规律和推算，下一次类似的流星雨出现在十年后。但目前仍无法确定‘四八’会对地球周围的天体活动带来什么影响，因此上述结果可能并不准确。”
“两千里”说得很慢，陈逾星听明白了，意思就是谁也不确定下一场规模相当的流星雨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好吧。”陈逾星的激动少了一点，“那你哄我睡觉好了。”
“好的，小星星，明早我会送您去幼儿园。”
幼儿园会给孩子们放一些以前的影视作品，陈逾星从中学到了“小二”这个词，他觉得很有意思，打算这么叫“两千里”。
“小二！我要喝水！”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喊。
“两千里”取来水杯：“小星星，我叫‘两千里’。”
“我觉得‘小二’也挺好听的。”陈逾星抬头，“你喜欢吗？”
“两千里”当然没有“喜欢”这种想法，它回答：“只要您喜欢就好。”
“好！那‘小二’就是你的第二个名字了！”陈逾星雀跃地拍手。
“两千里”对着他微笑：“好的，小星星。”
陈逾星心满意足地笑了，他觉得“两千里”跟幼儿园里的机器人很不一样。声音不一样，对他的态度也不一样。
“两千里”是最特别的机器人，最好的机器人。
最好的机器人每一天都会送他上学、接他回家、会带他出去吃零食、会带他看星星、会给他讲笑话、会在睡前放摇篮曲。
生活对陈逾星来说是惬意的，他没有繁重的学业，家境优渥，林朦月和“两千里”对他的要求几乎是百依百顺。
陈逾星活得太灿烂了，而且灿烂得理所当然，末世的阴影都笼罩不到他身上。一直到2036年5月8日，他才遇见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烦心事。
5月8日是陈恒的忌日，在陈逾星的脑海里，婴儿时期的记忆已变得模糊，更何况根据妈妈的说法，在他出生后爸爸就没回过家。所以他对爸爸的感情少得可怜。
林朦月没有告诉陈逾星，其实爸爸准备了很多生日礼物，只是都被摧毁了。因为说出来没什么用，只会徒增不必要的牵挂。
所幸，陈逾星很喜欢“两千里”，这是陈恒送的东西。
“小星星，妈妈想去工作。”扫完墓，林朦月下定决心。
最新一次的体检结果显示她已经痊愈，现在的她富有能力和精神，去做以前做不到的东西。
陈逾星不解：“妈妈不是一直在工作吗？”
“以前都是在家工作。”林朦月拉着陈逾星坐到长椅上，机器人在旁边站着，“现在我想去爸爸去过的地方。”
“妈妈要走了？”陈逾星大概明白了妈妈的意思。
林朦月的双手温柔地覆上陈逾星的脸颊：“是呀，妈妈想去找爸爸了。”
“可是爸爸不是去世了吗？难道妈妈也会去世？”陈逾星鼻子一酸，眼见就要挤出泪来。
“小星星，我不是说过吗？爸爸是变成星星了。”林朦月轻轻蒙住了陈逾星的眼睛，“人都会变成星星的。”
快要六岁的陈逾星已经对“死亡”有了基本的了解，他知道人一定会死。但林朦月一直很童话地告诉他，人死会变成星星。
陈逾星选择相信，陈逾星喜欢星星。
因此，想到妈妈是要变成星星，他稍微好受了一些，没让眼泪流出来。
他问：“那妈妈还会回来吗？”
林朦月安静了好久好久，久到墓园里的风吹倒了青草，吹起了杨柳，吹落了她眼角的一滴泪，她才回答：
“可能不回来了呀。”
眼里刚刚被憋回去的水汽克制不住地上涌，陈逾星几乎是立刻大哭起来，泪水汹涌地溢出眼眶，濡湿了妈妈的掌心。
林朦月把手移到陈逾星背后，将他环抱在胸口，一下、一下，拍着陈逾星的背，也隔着陈逾星拍自己的心脏。
“两千里”在一旁站着，液晶屏上什么都没有。
2036年5月15日，林朦月将陈逾星托付给了街坊和“两千里”，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
她是在陈逾星睡着之后走的，“两千里”在家门口跟她道别。
她看着“两千里”屏幕上没有表情的脸，无数次欲言又止，无数次想就这么离开，但最后，她还是留下了最重要的一句：
“好好照顾小星星。”
“我会尽我所能，林女士。”这本就是“两千里”最重要的一条指令。
林朦月没再说什么，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那晚的星星很多、很亮。
2036年10月3日，陈逾星六岁。
邻居们为这个可怜的留守儿童举办了个奢华的派对，林朦月发来了通讯，寄回了几十张明信片，上面是自己和同事们对陈逾星的祝福。
陈逾星其实并不太难过，他只在最初的两天大哭了两次，而后就只是淡淡地想。
老师、妈妈和“两千里”都说过，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会随便哭。
因此他很开心地度过了自己的六岁生日，把妈妈寄来的47张明信片翻看了两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中46张收进了自己的床头柜里。
他把妈妈写的那张单独挑出来，看了又看。
“两千里”在旁举着一个月球形状的小夜灯，提醒他：“小星星，您该睡觉了，太晚睡眠会影响您的健康。”
那个小夜灯是它为小星星准备的生日礼物，与月球相对应的还有星星。星星有几十颗，已经被它全部挂到了天花板上。它们的光很柔和，不会伤到眼睛。
“两千里”猜测，小星星自己都忘了两岁生日时提出的要求。因为当它在33年的10月3日为小星星送上一架小型天文望远镜时，小星星激动又疑惑地问它：“谁让你送给我的？”
它解释过后，小星星说：“那你记得就好啦。”
如果存储数据算是“记得”的话，它记得。
“不行，让我再看一遍。”眼前的小星星嘟囔着。
明信片的正面是一颗浑圆光滑的星球，在背面，林朦月告诉他，这就是“四八”。
“四八”的形状太过标准了，表面几乎没有坑洞，圆润得像教科书上的球体。乍一看其实很好看，陈逾星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这是那颗能毁灭人类的小行星。
“为了小星星和其他人的未来，妈妈要一直努力工作。
小星星就不用考虑那么多，只要天天开心就好。
一定要开心哦。”
陈逾星摩擦着妈妈的字迹，耳边响起了妈妈的声音。
他把明信片放回床头柜：“小二，关灯吧，我要睡觉了。”
“好的，再次祝您生日快乐。晚安，小星星。”机器人关掉了房里的月亮和星星。
妈妈离开家后，陈逾星对“两千里”的坏主意逐渐多了起来，他会拉一些很隐秘的线试图绊倒“两千里”，会让“两千里”给他唱自己在音乐课上学的歌，还会让“两千里”帮忙教训说他是孤儿的同学。
“两千里”每次都能准确地判断出细线的存在，绕道走；“两千里”的音调很准确，但声音十分平静，听得陈逾星开怀大笑；“两千里”不能直接伤害人类，但它可以跟老师沟通。
某一天，陈逾星再一次突发奇想。他觉得家里的人味太少了，“两千里”虽然很有意思，但是是个大铁块，因此，他要给“两千里”换个外形。
“我认为可行，小星星。”
一言为定，陈逾星带着“两千里”——或者说是“两千里”带着陈逾星——找了几家专门做人工智能保修的店铺。最满意的那家店店长告诉他们，现在好多人来找他做AI，一时半会儿没时间。
陈逾星急迫地问：“那什么时候有时间？”
“下个星期吧。”
陈逾星想了想，自己的生日也在下个星期，干脆就把这个当成自己的生日礼物好了。
“那就10月3号，可以吗？”他问店主。
“当然可以。”店主回答，“你可以先去挑一下外形。”
一台人工智能迎上来，将店内能做的各种外形投影给陈逾星看。
陈逾星是一名少见的小学生。他对各种搞怪的外形不感兴趣，反而看中了一个男性形象：看上去二十多岁，头发乌黑茂密，五官深邃，身着纯黑的西装。
他觉得“两千里”的声音很严肃，跟这个很配。
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很喜欢这个外形。
“就这个吧。”他愉快地做了决定。
出门后，“两千里”说：“小星星，10月3日是您的生日，您却选择了那天，这样我就无法陪您过生日了。”
“不用你陪我也可以过生日啊，我还有邻居呢。”陈逾星俨然一副独立的模样，“而且，我想把你的新样子当成生日礼物啦。”
“那下周我还需要为您准备礼物吗？”
陈逾星瞪眼：“你傻啊！当然要啊！给你换样子是我给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
“两千里”点头，“笑”着说：“好的，我明白了。”
[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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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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