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穹顶之下的寂静比往日更加厚重。
林烬依旧按照严苛的作息行动,搜寻、返回、整理、进食,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
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停留在穹顶裂缝下仰望夜空的时间变长了,那双冰封的眸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消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身体的伤痕在愈合,但某些被意外触动的记忆碎片,却像幽灵般在心底悄然徘徊。
储存的物资在缓慢消耗,尤其是那盒压缩干粮的见底,让林烬决定扩大搜索范围。
这一次,他向着工业区更深处,一个曾经是大型防空洞兼地下仓储的区域进发。
那里环境更为复杂,坍塌风险高,但也意味着,可能存在着被人遗漏的、更深处的宝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湿和霉味,混合着一种陈年尘土的窒息感。
巨大的混凝土块以各种危险的角度倾斜、堆积,形成一片人造的喀斯特地貌。
阳光艰难地透过某些裂缝射入,在黑暗中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疯狂舞动。
林烬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异响都可能引发连锁坍塌。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物品的角落,钢筋始终紧握在手,肌肉处于半紧绷状态。
就在他绕过一堆塌陷的预制板时,一阵极其微弱的、被强行压抑着的咳嗽声,钻入了他的耳朵。
声音很轻,短促,带着病态的沙哑,仿佛声音的主人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快耗尽。
林烬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住的木偶。
所有动作停滞,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侧过头,耳朵微微颤动,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右侧,一个半塌的、被扭曲钢筋和碎石封住大半入口的防空洞。
警惕、危险、离开。
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发出了最直接、最符合生存逻辑的指令。
在这种地方,任何活物都意味着不确定,可能是竞争者,可能是陷阱,更可能是携带病原体的传染源。
同情心?
那玩意儿在三年前的第一个冬天,就和他妹妹冰冷的身体一起,被埋在了某个无名桥洞之下了。
他握紧了钢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脚步向后,微微挪动了半分,身体已经做出了撤离的姿态。
他甚至能清晰地列出至少五条立刻离开的理由,每一条都关乎生死。
然而
那压抑的咳嗽声又响起了。
这一次,带着更明显的痛苦和无力。
鬼使神差地,林烬没有立刻离开。
他像一头警惕的豹子,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坍塌的洞口,借助一道混凝土裂缝,向内窥视。
防空洞内部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顶部的裂隙渗入,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
空气中漂浮着更浓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的酸腐气息。
在角落一堆肮脏的、看不出原色的破布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孩子。
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瘦小得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身上裹着几件明显不合身的、污秽不堪的成人衣物,像一只被困在茧里的幼蝶。
小脸因为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然而,就在这般境地下,他的怀里,却紧紧抱着一样东西——一本边角严重磨损、封面几乎褪色的绘本。
即使意识模糊,他那双小手依然用尽最后力气箍着那本书,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
孩子的脆弱与这防空洞的冰冷、坚固、绝望,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像是一株被遗弃在水泥裂缝中的嫩芽,在绝对的黑暗中,进行着无声的、注定失败的挣扎。
林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走。
现在就走。
他再次对自己说。
脚步却像灌了铅,无法移动。
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三年前,那个在桥洞下,抱着妹妹冰冷身体,同样无助、同样绝望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曾渴望过一双伸向自己的手,一个能带来温暖的庇护。
理性在疯狂地呐喊。
负担!
累赘!
危险!
你会被他拖累死!
你忘了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吗?
是靠冷酷,是靠舍弃!
不是靠这可笑的同情!
是啊。
他活下来了。
像野兽一样活下来了。
可这样的活着,与这废墟,这锈蚀的世界,又有什么区别?
他守护着穹顶下的秩序,却守护不了心底一丝人性的微光。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理性的声音说服,准备强行转身离开的瞬间——
防空洞里的孩子,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
“妈妈……”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蛛丝,气若游丝,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林烬冰封三年、坚硬如铁的心防。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算计、所有关于生存的冰冷教条,在这一声本能的、源自生命最初依赖的呼唤面前,土崩瓦解。
他想起了小知在发烧时,也是这样蜷缩着,也是这样无意识地喊着他。
画面汹涌而来。
妹妹冰凉的小手。
桥洞外冰冷的雨。
怀里最终失去的温度。
还有……
那彻骨铭心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
如果他当时能遇到一个人,哪怕只是给他一点点水,一点点药……
如果他当时……
林烬猛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他握着钢筋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在微微颤抖。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
救?
还是不救?
救,意味着食物和水的消耗成倍增加,意味着行动受限,意味着暴露风险急剧升高,意味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孤独而稳定的生存体系将被彻底打破。
他可能会……死,因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
不救……他或许能继续这样“安全”地活下去,像一块石头,像一段枯木。
但今夜,以及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当他抬头望向穹顶的裂缝时,看到的将不仅仅是星空,还会看到这个孩子潮红的小脸,听到那声微弱的“妈妈”。
某种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的东西,将会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啃噬他的灵魂。
我做不到。
一个清晰的声音,从他心底最深处,穿透了所有混乱的思绪,浮现出来。
我做不到像丢弃垃圾一样,把他丢在这里等死。
“操!”
一声低沉的、充满了无尽烦躁、愤怒和对自己软弱的唾弃的咒骂,从林烬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声音在寂静的防空洞外显得格外突兀。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挣扎,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
将钢筋别回腰间,林烬弯腰,动作近乎粗暴地钻进了半塌的洞口。
他走到那个孩子身边,蹲下身,伸出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久未与人接触的生硬。
他没有先去碰那孩子,而是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并非幻觉。
然后,他才伸出手,先是试探性地碰了碰孩子的额头。
好烫!
灼热的温度让他指尖一缩。
孩子似乎被这冰凉的触感惊动,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醒来,只是更加蜷缩了一下身体,将怀里的绘本抱得更紧。
林烬不再迟疑。
他伸出双臂,一只手穿过孩子的腋下,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腿弯。
动作看似粗鲁,却在接触的瞬间,极其小心地避开了孩子身上可能存在的伤口,也尽量没有惊动他怀里的那本绘本。
孩子轻得可怕,像一片羽毛,仿佛生命已经大部分从他小小的躯体里流逝。
林烬将他背了起来,用一只手固定住。
孩子的头无力地垂在他的颈侧,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那本硬壳绘本硌在他的背上,存在感鲜明。
站起身。
林烬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绝望的角落,然后头也不回地背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的“负担”,钻出了防空洞。
外面的天光似乎比来时更加刺眼。
林烬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感觉肩上背负的,不仅仅是这个孩子的重量,还有一种他早已抛弃、如今却被迫重新拾起的——责任。
前路未卜,生死难料。
但他迈出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他向着穹顶的方向,加快了速度。
必须尽快回去,烧水,降温……与死神赛跑。
废墟依旧死寂,风依旧冰冷。但在这片锈蚀的世界里,一点微弱的星火,已被悄然引燃。
它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固执地,在无尽的黑暗中,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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