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太平间外的走廊，光线惨白，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份文件：“按规定，必须直系亲属签字才能见遗体最后一面。你是他朋友？那不行。”
黎茶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的透透了。夏涂光哪还有什么直系亲属？他反复解释，甚至提到了夏涂光留下的遗产和法律文件，证明自己是唯一的相关人。对方只是不耐烦：“朋友就是朋友，不符合规定。或者，你以朋友身份签个字，我们按流程直接送去火化。”
“直接火化？”黎茶愣住了，声音发颤，“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没办法，规定就是这样。没人认领的，都这么处理。”工作人员的语气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麻木，“签不签？不签我们就……”
“我签。”黎茶抢过那份冰冷的文件，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不知道自己签下了什么，只感觉那薄薄的纸张重若千钧。签完字，他冲进了那间冰冷的房间，只来得及看到的，台上一个模糊的被白布覆盖的轮廓，还没来得及触碰，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告别，工作人员就已经催促着将人推走了。
“时间到了。”
那扇门在他面前关上，隔绝了所有。
最终，他抱回家的，只有一个冰凉而沉重装着夏涂光所有存在痕迹的骨灰盒。没有告别式，没有亲人，只有这个盒子，和一场他独自站在高处的沉默葬礼。
而现在，这个本该安静躺在温暖泥土里的家伙，正飘在他面前，眉宇间带着真实的焦急，问他磕傻了没有。
黎茶猛地坐起身，额角的疼痛让他嘶了一声，他也顾不上，指着他，又指指那块刻着夏涂光的墓碑，声音因为震惊和那些刚刚翻涌上来的委屈愤怒而变得沙哑：“他们说你没人认领！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夏涂光飘在那里，脸上的焦急被茫然取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虚幻的手，又看向黎茶通红的眼眶和额角的青紫，表情变得无措：“最后一面？我……我怎么死的？”
他努力回想，眉头紧紧皱起，最终却只是挫败地摇了摇头，“不记得……就感觉睡了一觉……醒过来就看到你在这儿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那种空旷的质感，“没人认领我吗……”
看着他脸上那罕见带着点脆弱和茫然的的神情，黎茶心里那点因为被隐瞒和仓促离别而产生的怒气，瞬间被更大的酸楚和心疼覆盖了。这家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连自己差点成了无人认领的孤魂野鬼都不清楚。
“我一直以为是心脏病突发，意外。”黎茶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带着疲惫，“医生也这么说。可你现在……”他看着夏涂光飘浮的状态，“你这算怎么回事？小丑回魂？”
夏涂光尝试着像以前那样耸耸肩，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看来，不算纯粹的意外？”他飘近了一些，距离近得黎茶能看清他眼中那种不属于活人的莹润光泽，和他脸上熟悉的故作轻松的表情。“现在怎么办？哥们儿，我好像……不仅死得不明不白，还成了个没人收的野鬼了。”
夕阳彻底沉入了远山之后，暮色四合，山间的风开始带着凉意。黎茶看着眼前这个陪伴了他整个青春，最后连遗产都塞给他，却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没能得到的兄弟，如今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带着满身谜团的方式重新出现。
他认命地，带着点颤抖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撑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沾满草屑的裤子。
“还能怎么办？”黎茶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夏涂光那双悬空的脚上，最终看向他带着些许依赖和茫然的眼里，“先跟我回家吧。”
山顶的微风扫过，拂动黎茶的衣角，穿过了夏涂光虚幻的身体。夏涂光看着他，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嗯。”他应了一声，乖乖地以一种飘浮的方式，跟在了黎茶身后。
总不能让这家伙，一直在这荒山野岭，做个没人要的孤魂野鬼。黎茶想，至少，得先把他带回家，弄清楚，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下山的路，黎茶走得格外沉默。一方面是额角还在隐隐作痛，更重要的是，他身边跟着一个……飘着，只有他能看见的大鬼。
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晚风穿过夏涂光半透明的身体，拂在黎茶脸上，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凉意。夏涂光似乎对自己的新状态适应良好，甚至有点过分好奇。他一会儿飘到黎茶前面倒着飘，盯着黎茶的脸研究他额角的包。一会儿又凑到路边的野花旁，试图嗅一下，结果自然是毫无感觉，只能悻悻地撇撇嘴。
“喂，黎茶，”他飘回黎茶身边，声音依旧带着那层朦胧感，但语调已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懒散，“我现在这样，算不算隐身了？能不能去女……”
“不行！”黎茶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额角青筋跳了跳，“想都别想！有点当鬼的自觉行不行？”
夏涂光啧了一声，颇为遗憾的样子：“一点特权都没有，这鬼当得真没劲。”
黎茶懒得理他，加快了脚步。直到走到小区楼下，看到那扇有些老旧的单元门，他才恍然意识到一个实际问题。夏涂光，能进来吗？
他掏出钥匙，犹豫了一下，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他侧身，下意识地想让夏涂光先进，随即觉得自己这举动像脑子抽了有点傻。
夏涂光倒是很自然地，或者说，以一种鬼魂特有的方式，飘了进去，穿过门框，没有丝毫阻碍。
黎茶跟着进门，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看着在客厅中央好奇打量四周的夏涂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再次席卷了他。几天前，他还整理着夏涂光的遗物，沉浸在失去挚友的悲痛里，现在，当事人……当事鬼，就在他面前，对着他自己拼了一半的乐高模型评头论足。
“这玩意儿你怎么还没给我拼完？也太没效率了。”夏涂光飘在乐高上空，指指点点。
黎茶没接话，他去厨房倒了杯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凉的液体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走回客厅，看着夏涂光：“说说吧，除了不记得怎么死的，还有哪里不对劲？”
夏涂光闻言，从乐高模型上移开视线，飘到黎茶对面的沙发上。当然，他没有坐下，只是维持着飘浮的姿势，虚空摸了摸下巴。
“嗯……好像，碰不到东西。”他说着，伸手去拿茶几上的一个空易拉罐，手指却径直穿了过去，“你看。”
他顿了顿，又尝试着去碰沙发，手臂同样毫无阻碍地陷了进去。
“除了你……好像只有你能看见我，能听见我说话。”他看向黎茶，眼神里带着探究，“刚才路上那么多人，没一个朝我看第二眼的。”
黎茶皱起眉。所以，他是夏涂光唯一能连接的实体？因为他们相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比如磕到墓碑把脑子摔坏了出现的幻觉？还是单纯摔出阴阳眼了？
“还有呢？”黎茶追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你，或者排斥你？”
夏涂光闭上眼睛，似乎在仔细感受。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摇了摇头：“没有。除了轻飘飘的没实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硬要说的话……”他指了指黎茶放在电视柜旁边的属于自己的骨灰盒，“那玩意儿，让我有点不太得劲，不想靠近。”
黎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一沉。骨灰会让鬼魂本身感到不适？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那你记得死前几天的事吗？”黎茶换了个方向，“比如，见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仔细想想。”
夏涂光飘低了一些，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死前几天……不就是跟你混在一起吗？吃了你做的饭，很难吃……哦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我想起来了，前一天晚上，我下楼买烟，在便利店门口，确实碰见一个挺奇怪的老头。不是普通的乞丐或者流浪汉，穿得还算整齐，就是眼神特别亮，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我……天灵盖发黑，这两天有血光之灾！”
黎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然后呢？”
“然后？”夏涂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惯有的笑，“我当是神经病或者新型骗术，没理他。那老头还硬塞给我一张叠成不知道什么形状的黄符，皱巴巴的还掉色。我嫌晦气，转身就扔路边垃圾桶了。”
黎茶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虽然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但这听到的，看到的，让他感觉夏涂光的死，恐怕真的另有隐情。
“你还记得那老头长什么样吗？或者，便利店附近有没有监控？”黎茶急切地问。
夏涂光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当时没在意。样子很普通，没什么特点。监控……可能有吧，但过去这么多天了，还在不在就不好说了。”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透过窗户，穿过夏涂光半透明的身体。
黎茶看着眼前这个不真实的兄弟，心里五味杂陈。悲伤、庆幸、困惑，还有一丝肩负起某种责任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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