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夹杂着御兽门弟子不耐的呵斥。
“磨蹭什么!跟上!”
雾霭沉沉的东海深处,一座孤岛若隐若现。三十余名高阶内门弟子正驱策着近百名神色惶惶的兽奴,向岛屿进发。
队伍末尾,一个身形纤弱的少女拖着伤腿,步履维艰。脚下礁石嶙峋,她一时不慎,踉跄栽倒,掌心与膝盖立时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渗出殷红血迹。
一双绣着金丝云纹的靴子停在她眼前。
“燕霄。”来人声音清脆,语调却满是居高临下的傲慢,“我特意求了父亲,才将你送来这万兽岛。你若当不好这兽奴,丢的可是我的脸面。”
周围的弟子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地上的少女,燕霄,缓缓抬头。面前的谢清徽不过十五六岁,容颜明媚,众星捧月般被一众跟班簇拥着,只因她是御兽门长老之女。
燕霄眼底毫无波澜——这谢清徽尚在襁褓时,自己还曾抱过她。
没错,这副羸弱不堪的十七岁少女身体的躯壳里装的是一个三百多岁的成熟灵魂——灵剑宗现任宗主,燕霄。
现在应该是前任了,因为真正的燕霄已经死了。
三百年的苦修,终于突破瓶颈飞升成仙,却在雷劫中遭挚友,也就是御兽门门主,谢清徽之母谢盛云暗算。所幸,她身殒道消后,师弟带着灵剑宗归隐,保全了宗门根基。
而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她,魂魄竟然穿到一个御兽门杂役的身体里。这副身体经脉郁结,灵根尽毁,是天生的修行废体。
记忆中的这个名叫燕霄的少女只因无意惊扰了谢清徽午睡,便被她记恨在心,百般刁难。待发现她是个废人后,更是直接将她从杂役房调到送往万兽岛这九死一生的兽奴队伍里。
燕霄望着谢清徽与她母亲相似的眉眼,想起当年谢盛云在自己座前卑躬屈膝百般讨好的模样,心底只余一声冷笑: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谢清徽见她不语,只当是畏惧,指尖一动,腰间盘绕的九节鞭已然在手,裹挟着灵力,朝着燕霄狠狠甩下!
鞭风破空,杀意凛然。
电光石火间,燕霄已将体内残存的微薄灵力尽数汇于右掌,不闪不避,徒手接下那凌厉一鞭。
“啪!”
清脆的响声并非皮肉开裂,而是鞭身被稳稳攥住。
谢清徽一怔,没料到这向来懦弱的废柴竟敢反抗。她灵力贯入长鞭,猛地向后一拽,却发现那鞭子纹丝不动,仿佛被铁钳焊死。羞恼之下,她正欲催动更强灵力,燕霄却骤然松手。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谢清徽重心不稳,踉跄着倒退数步,险些跌倒。
她瞬间怔住,再抬眼时,燕霄已拍去身上尘土,缓缓站直了身子。一股被当众冒犯的羞恼涌上心头,可她刚要发作,便对上了燕霄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黑白分明,清冷如三秋寒潭,深不见底。其中再无半分卑怯,唯有审视与疏离,沉静得如渊渟岳峙,竟让她莫名心生寒意。
剑拔弩张间,前方传来号令:“准备登船!”
一名弟子匆匆赶来,在谢清徽身边耳语:“师姐,时辰要紧。”
谢清徽到底不敢耽搁正事,只得压下怒火,临走前,狠狠剜了燕霄一眼,不甘心地啐了一句:
“灵力都使不出来,废物!”
待众人远去,燕霄充耳不闻,不疾不徐地跟在队尾。她垂眸看了眼火辣刺痛的掌心,方才那一接,已耗尽了这具身体里全部的灵力。
万兽岛乃上古神物息壤所化,沉于东海之渊,千万年间,自成一界。如今,它被御兽门以大阵封锁,占为己有。岛上妖气冲天,草木都透着一股蛮荒之气。
岛屿边缘,阵法光壁如水幕般流转,隔绝内外。其内,一座座监察塔楼拔地而起,与山石林木融为一体,塔顶有灵光闪动,是御兽门弟子在时刻巡视。
兽奴队伍一登岛,便有数名身着靛蓝宗门袍服的管事迎上。他们神情倨傲,目光在兽奴身上扫过,如同打量牲口,没有半分温度。
“跟上。”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队伍便被驱使着向岛屿深处行去。
燕霄落在队末,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遭。她发现此岛地势极为奇特,建筑皆依山傍水、随势而建,毫无章法,却又暗合某种天地至理。更诡异的是,岛内气候竟也瞬息万变。方才脚下还是坦途平原,不过行出百步,眼前便已是遮天蔽日的幽暗古林,光线骤然黯淡,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队伍绕过林区后继续移动,走向岛屿深处。越往里走,空气越是压抑,连风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燕霄眉头微蹙,前方重峦叠嶂,看似静谧,实则暗藏着一股令她这三百年的神魂都为之心惊的凶煞之气。
“呜——”
一声低沉的悲鸣自前方山壁的洞穴中传出。
所有人脚步一滞,纵使灵力低微,也感受到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吼声沉闷如雷,却并非源于喉咙,而是发自胸腔与大地的共振,震得燕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她透过垂落的藤蔓,精准锁定了洞口的方向。这洞中,绝非寻常灵兽。
“他娘的,又死完了!”
急促的咒骂声撕裂了死寂的恐惧。一名同样穿着靛青色袍子的管事,拖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影,从洞口连滚带爬地奔出,径直撞入队伍。那残尸被随手丢在众人面前,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引得一众奴仆惊恐后退。
那管事见到来人,如见救星:“大小姐,您来得正好!”
谢清徽对此人竟颇为敬重,先行一礼,才蹙眉看向地上的尸体:“葛管事,上次那批人,竟连三日都未撑过?”
“本能多撑些时日,”葛管事抹去手上的血污,喘着粗气道,“谁知惹怒了里头那位祖宗,正发狂呢!这次的采集任务还差得远,这些人正好都给我留下。”
谢清徽闻言,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甚至提出了一个更狠辣的建议:“既如此,不如将他们一次性全赶进去。人多,它总杀不过来。”
此言一出,连身后的弟子都面露不忍,燕霄更是眉心一蹙。
随后整个兽奴的队伍都被强制驱赶进入那黑压压的山洞,燕霄站在队伍最后,她甚至还未入山洞,一股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激得她胃里一阵翻涌。待看清洞内景象,她眸色倏然转深。
洞内竟是别有洞天,极为阔朗。而入口处,地面已被血水浸透,残肢断骸狼藉遍地,偶有未死绝者,在血泊中发出微弱痛苦的呻吟。尸身旁,数只竹篮倾倒,一颗通体乳白的灵芝滚落在地,表皮下,竟有淡金色灵液如髓般缓缓流动。
燕霄目光一凝——地心玉髓芝。此物有重塑道基、纯化灵脉之奇效,于修士而言,无异于脱胎换骨的仙丹。
原来,这便是葛管事口中的“采集”。
队伍被迫继续深入,忽闻一声凄厉嘶吼,一道血影迎面砸来!燕霄侧闪躲开,那人重重摔在她方才所立之处,呕出最后一口心头血,再无声息。
再行数步,前方豁然开朗,金光大盛。一座巨大的圆形盘阵占据了洞穴中央,阵盘之上,九道同心圆环层层相扣,其间密密麻麻镌着上古符篆,玄奥莫测。无数由符文凝成的光链纵横交错,如同一座囚笼,将一头巨兽死死锁在其中。
燕霄眼神飞速扫过那些符文,心下了然:镇封、戮灵、化煞、固界……无一不是上古大符,威力至刚至阳。何方巨兽,竟需如此阵仗镇压?
她绕过几根嶙峋石柱,视野再无遮挡,终于看清了那被困之兽的真容。
一头体型逾十二尺的巨兽立于黑暗中,浑身鬃毛呈灰黑色,最奇特的是,它竟生有一对遮天蔽日的巨翼。纵横三百年,此等异兽,燕霄闻所未闻。
更令人心惊的是,巨兽身侧,竟如杂草般丛生着一簇簇地心玉髓芝,莹莹白光在幽暗中流转,诱人心生贪念。
此刻,那巨兽正被符文光链勒得皮开肉绽,金光灼烧着它的血肉,令它发出痛苦哀嚎。而那些所谓的“采集”,便是要趁此兽被阵法压制之际,入内夺宝。
可即便如此,巨兽只需稍稍扇动巨翼,卷起的罡风便足以将靠近的兽奴撕成碎片。无人能近其身。
兽奴们何曾见过这般炼狱景象,早已魂飞魄散,尖叫着四散奔逃,畏缩成一团,再不敢上前一步。场面瞬间崩盘,人人自危。
“谁敢采来灵芝,我便免他奴籍!”葛管事眼看无人敢动,情急之下,抛出了足以令任何兽奴疯狂的筹码。
重赏之下,终有勇夫。几名自诩有些本事的兽奴对视一眼,各自祭出法器,硬着头皮闯入阵中。
然而,那巨兽被光链勒得发狂,猛然振翅腾空,再携万钧之势轰然砸落!庞大的身躯,瞬间将那几人碾为肉泥。
“我来试试!”一声清叱,谢清徽仗着自己灵力高深,飞身入阵。她身法灵动,已然触及灵芝边缘,可下一瞬,便被巨兽翼尖扫中,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呕血不止。
连谢清徽都败下阵来。
这下再没人再敢靠近。
葛老大兀自叹气,“完了啊……”
“我去。”
忽然一道清冷女声于混乱中响起,格外清晰。葛管事转头去找,兽奴们生怕被误认,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来,露出了队伍末端那个瘦削的身影——燕霄。
葛管事拧眉打量她,见她不过是个瘦弱不堪的丫头,眼中满是不耐。一旁的谢清徽更是目露讥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无视周遭各异的目光,燕霄已一步踏入金光大阵。
刹那间,一股滚烫气流如岩浆般将她包裹。但她本命属火,这点灼意于她不值一提。她沿着阵法边缘游走,躲避着巨兽狂乱的挥击,耳畔那痛苦的嘶吼却让她微微蹙眉。这吼声,不似凶戾,倒更像……极致的痛苦与挣扎。
绕至巨兽身后,阵法中央,一枚拳头大小的火灵石赫然嵌于阵眼之上,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至阳烈焰,炙烤着巨兽,也正是这股力量,在逼它发狂。
原来如此。此兽,畏火。
燕霄心中了然,正欲伸手触碰那火灵石,异变陡生!
霎时间阵法散发出巨大光芒,巨兽徒然受击,发出的咆哮声几乎要撕裂耳膜。脚下大地如筛糠般抖动,碎石不断从头顶坠落。
谢清徽和葛老大眼看情况不妙,带人逃窜出了山洞。
巨兽似有所感,猛然回头,一双冰晶般的兽瞳死死锁定了她!那瞳孔是剔透的冰蓝色,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幽光,竟带着极具拟人化的惊怒。它咆哮着,庞大的身躯携着毁天灭地的威压,直扑而来!
燕霄瞳孔一缩,足下发力,堪堪滚入洞穴更深处的阴影中。她差点忘记以自己眼下被封的灵力,无法强取火灵石。
危急关头,她抬手于胸前迅速捏诀。一柄金红色的剑影在其眸中一闪而逝,剑身之上,暗红神纹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仰天怒啸的三足金乌图腾。
本命神剑——焚川!
剑意初显,一股远比火灵石更为恐怖的上古神火气息轰然散开。那原本势不可挡的巨兽竟如遭雷击,生生顿在半空,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却再不敢上前分毫。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
燕霄看着那双惊艳的冰蓝色眼眸,心中竟闪过一个念头:呦,还挺漂亮。
她缓缓站起身,握住那柄虚幻的日晷剑影,一步步走向那焦躁不安的巨兽。
见她靠近,巨兽双翼怒张,喉中嘶吼连连,摆出搏命的架势。
燕霄却看也不看它,忽然转身,手中剑影对着阵眼处的火灵石,悍然斩下!
“咔嚓!”火灵石应声而碎。
阵法中的灼热感顷刻间消散。巨兽身上的符文光链随之黯淡大半,束缚骤减。它发出一声畅快的长啸,转头便朝燕霄袭来,似要报方才之仇。
燕霄只是将焚川往前递了半分,那巨兽便如遇克星,猛地向后退去,双翼边缘的鬃毛已被神火燎得焦黑一片。
燕霄抬眼,望着悬于半空的巨兽,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你最好老实点,别逼我放火烧你。”
那巨兽竟似听懂了她的话,狭长的兽瞳倏然怒睁,竟被她气成了圆瞳!
它愤怒地扇动着翅膀,罡风呼啸,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上古神火的威慑,是刻在血脉里的恐惧。
于是,在巨兽一声声饱含“威胁”与“愤怒”的咆哮中,燕霄悠然自得地捡起地上的竹篮,闲庭信步般开始采摘灵芝,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
吼声更大了。
燕霄岿然不动。
终于,巨兽默默收起翅膀,落在了远处,只用那双被硬气成的圆瞳,警惕又憋屈地盯着她。
“……”
洞外众人只听那一声声咆哮,便觉心神俱裂。
“得了,全死了……”葛老大面如土色,闭眼哀叹。
谢清徽则毫不在意的让手下清点人数。
葛老大回过头,对着谢清徽说,“这里的残局我来收拾,大小姐先去忙吧。”
谢清徽颔首,正欲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洞口的光影里,似有动静。她已经转过去的身体蓦地一僵,而后,难以置信地,缓缓转了回来。
葛老大不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洞口那片明暗交织的光晕里,一道纤瘦的身影,正缓步而出。
待那身影行至近前,众人方才看清,来者竟是燕霄。燕霄拎着一整筐的灵芝散步一样归来。
她径直走到葛老大面前,眉梢轻轻一挑:“先前的话可还作数?”
四下一片死寂。
众人反应过来后,都看向葛老大。这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就连谢清徽也无权置喙。
葛老大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翻涌过惊涛骇浪,最终,一切归于沉寂。他喉结滚动,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算。”
燕霄唇角微勾,将沉甸甸的药筐递上。她的目光却越过葛老大,似笑非笑地睨着一旁满面错愕的谢清徽,语气轻得仿佛一片羽毛,却字字扎心:“灵芝都采不来,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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