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霄再入洞府时,周遭兽奴的目光如芒在背,纷纷避让,又忍不住暗中窥伺。
无他。这名曾与他们同为兽奴的少女,一夕之间翻覆了身份,成了新任管事。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竟是唯一一个能从那头凶兽爪下全身而退之人。
自葛老大将这烫手山芋全权交予燕霄,其余人等便得了大赦,再不必提心吊胆地去洞中送死。于他们而言,这已是天大的幸事。
燕霄很快发现,那头所有人口中残暴的凶兽,只要无人惊扰,便会安分地蛰伏于洞穴深处,既不嘶吼,亦不冲击阵法。
竟有几分……乖顺。
因此,当燕霄提着木铲与抹布踏入幽窟时,并未见到巨兽踪影。洞穴极深,尽头处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无尽的幽暗。而那巨兽,此刻正敛息于黑暗之中,用一双冰冷的眼瞳,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燕霄对那满含敌意的注视浑然不觉,径自清理起石槽中腐烂的残食。令人窒息的恶臭之源被铲除,她这具羸弱的躯壳却因劳作而有些晕眩。
待她运来今日的鲜肉,却见上次搁在石台上的几只血羊竟丝毫无损,唯余一滩腥膻的血水。
她凝神望向洞穴深处。
片刻,那片极致的幽暗里,倏然亮起一双冰蓝色的瞳,清冷如霜,幽光浮动,宛若夜幕寒星。
燕霄心生疑窦。沉吟片刻,她悄然动用了一项前世所学的禁术——此术无需灵力,仅凭神识便可施展:读心。
可惜前世她耽于玩乐,对此道只学了个皮毛,如今神识又大半被封于剑意之内,只能感知到对方最强烈的情绪。一缕微不可察的神识悄然探出,覆上巨兽。
下一瞬,燕霄眸中划过一丝惊诧。
她感知到的,并非饥饿或暴戾,而是……彻骨的恐惧。
竟如此畏惧么?
燕霄豁然明了。这巨兽被阵法囚困于此不知岁月,日日被人侵扰,时时面临驯化与攻击。它稍有反抗,便会触发阵法,遭受烈火灼身之苦。循环往复,早已对人类这种生灵,存了深入骨髓的惊惧。
既然如此,建立信任,将是第一步。
葛老大巡山归来,见兽奴皆被赶至洞外,一问才知是燕霄所为。他心下狐疑,信步走向洞府,方一靠近,便闻到一股奇异的肉香。再走几步,眼前景象令他瞠目结舌。
洞穴深处,那头凶兽已然显露真身,与燕霄各据一角,中间隔着整个法阵的距离。它浑身肌肉紧绷,长尾不安地扫动,双耳警惕地翕动。
而燕霄,却悠然安坐,身前燃着一簇小火,火上炙烤着的,正是本该生食投喂的鲜肉。
葛老大立在原地,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出声:“燕霄,你……”
话音未落,他猛然噤声。
那双冷若冰霜的蓝瞳骤然转向他,杀意凛然。他的到来,打破了洞内一人一兽间微妙的平衡。凶兽对他敌意甚浓,双翼猛然一展,竟腾空而起,盘桓于洞顶,发出沉闷的低吼。
葛老大骇然后退,双手已按上腰间双刀,厉声喝道:“你搞什么鬼?!”
燕霄抬首,望向那头焦躁不安的巨兽,语气却依旧平和,不见丝毫惧意:“喂食。你没发现么?它不喜生肉。”
“什么?”葛老大一愣。驯兽秘籍开篇便言:凡体型庞大、血脉强横之凶兽,皆好生食。此乃御兽门上下,连洒扫弟子都知晓的常识。
偏偏燕霄不知。她从不先入为主,只凭本心观察。
葛老大急道:“小心它一口将你吞了!”话音未落,盘旋的巨兽已朝他俯冲而来,风压扑面。他急欲召出自己的契约灵兽——一只身形矫健的速行狼。然灵狼甫一现身,便被那铺天盖地的威压吓得哀鸣一声,瞬间缩回了灵海。
燕霄微蹙眉头。她的神识清晰地感知到,巨兽此刻的情绪已从恐惧转为暴怒。
她当机立断,在那巨兽发动攻击前,一把将满脸错愕的葛老大推出了洞外。
而后,她并未离去,而是在巨兽威胁的低吼声中,从容回到原处,继续烤肉。
洞内复归宁静,只余一人一兽。良久,那巨兽亦缓缓降落,回到角落,彼此再次恢复了先前的对峙。
为免刺激它,燕霄只用了凡火。待肉烤至外焦里嫩,她将其置于一片洗净的荷叶上,搁在一块平滑的石台。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弥漫了整个洞穴。
如此香气,巨兽从出生至今,从未闻过。然此番已经在此女面前折了锐气,如今,最后的尊严不可再失。
谁料女人竟故意煽动。
香风再至,如无形之手撩拨着它的五脏庙。它能感到那道清冷的视线频频落在自己身上,腹内那蛰伏的饥饿,便如燎原之火,轰然燃起。
不行,一定要忍住。
它甚至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哼鸣,以示不屑。岂料腹中一声雷鸣般的“咕噜”,竟在这空旷石窟中激起微弱回音。
那女子的目光瞬间凝了过来,似含三分惊诧,七分玩味。
巨兽瞳孔猛地一张,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与人族修士明争暗斗许久,何曾有过这般狼狈?更未曾想,会接二连三地栽在区区一个凡女手中。
霎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是一片空白,连挪动一寸爪牙的本能都已忘却。
燕霄以神识感知,对方的情绪正在“羞愤”与“饥饿”间反复横跳。这过于真实的反应,让她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笑声方落,她便感知到一股怒意。
——倒是忘了,这大家伙颇通人意。
燕霄忍住笑意,缓缓起身。她抬起左手,那凶兽见状,脊背瞬间弓起,喉中爆出一声沉喝,蓄势待发。
她却只是轻笑一声,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衣上尘土,在它如临大敌的戒备下,转身施施然离去。
洞中,只余下那凶兽与一包香气四溢的烤肉。
它死死盯着洞口良久,确认那女人真的走了,周身紧绷的肌肉才缓缓松懈。鼻息间尽是霸道的肉香,它终是没能抵住,踱至石边,先是试探性地嗅了嗅,而后猛地一口,咬了满口。
从未尝过的极致美味在口中炸开,它吃得又急又快,连骨头都嚼得“嘎嘣”作响,一并吞入腹中。
一边急不可耐地扑向剩下的烤肉,一边逐渐卸下防备,后肢一屈坐倒在地,那条蓬松的长尾在身后轻快地翘起,悠悠摆动。
恰在此时,一声极轻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凶兽进食的动作骤然僵住。它猛地回头,果见那本已离去的女人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抱臂倚在洞口石壁上,笑吟吟地看着它。
被戏耍的怒火瞬间上涌,凶兽向后一挫,双耳贴向脑后,喉中不再是低吼,而是张嘴露出森然利齿,发出一阵威胁的“嗬——”声。
燕霄却不甚在意,她此番回来,拎着两个空篮,竟当着它的面,光明正大地采了满满两筐灵芝。
这灵芝能重塑道基、纯化灵脉,正是她眼下所需。
采撷完毕,燕霄这次是真的走了。
在她看来,这巨兽常年受人戕害,早已丧失信任。徐徐图之,耗时太久,不如下一剂猛药,以奇制胜。
此后半月,燕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在葛老大又是劝阻又是惊叹的目光中,准时入洞。
前七日,她只当着巨兽的面炙烤食物,顺便采摘灵植,而后便会离去,给它留下独处的空间。
后七日,她做好食物后,便直接原地打坐修炼。
那巨兽起初尚能忍耐,可三四日未进食后,腹中饥火难耐,终是再顾不得燕宵的存在,径直走向石台,狼吞虎咽。
燕霄引气入体,灵气在经脉中运转周天。这副废柴之躯,经由十几日灵芝洗涤筋骨,重塑血脉,如今已是脱胎换骨。
她轻吐一口浊气,再睁眼时,只觉身轻体健,耳聪目明。练气下阶,修行之路,终是重开了。
身旁的食物早已被一扫而空。那巨兽正蹲踞在洞穴深处,从容地舔舐着前爪。
燕霄一动,它便停下动作,那双狭长的冰瞳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她暗叹一声,驯养这大家伙,似乎也并非难事。
今日功毕,她转身欲走,凶兽却忽然动了。它猛然起身,向前几步,双翼一振,卷起的狂风吹得燕霄几乎睁不开眼。倏忽间,她眼前一黑,面上一沉,下意识伸手一抓,将那物事从脸上拽下——
竟是方才包裹食物的荷叶,上面沾满了油腻的肉脂。
燕霄拭去脸上油污,皱眉看向那头凶兽。
它正蹲坐不远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情威严,身后那条轻快摇晃的毛绒大尾巴,却彻底出卖了它此刻得意的心情。
……幼稚又记仇。
她再次叹息,驯兽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燕霄微微眯起眼,目光在那条蓬松大尾巴上流连片刻。她这才发现,这巨兽的尾巴生得极是漂亮,只是毛发有些脏污,若能洗净……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那摇晃的尾巴缓缓停在半空。
燕霄并未动用剑意。
巨兽见状,身后的尾巴又不自觉地摇摆起来。
谁料燕霄向前一步,抬手指向那前不久才被她清理干净的食槽,一字一顿道:“既不喜荷叶,日后,食物便还放回此处。”
话音刚落,那条欢快摇摆的大尾巴骤然一顿。
随即,在燕霄的注视下,那尾巴一点,一点,缓慢地垂落下来,无力地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霜打的茄子。
燕霄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今日没空与你置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今晚,要捉贼。
若非御兽门的伙食实在难以下咽,她这副身子又尚未辟谷,燕霄实不愿在庖厨之事上浪费光阴。
偏偏她费时做了饭,竟还惹来小贼惦记。从肉食到点心,无一幸免。哦,唯独青菜安然无恙,想来那贼是个不沾荤腥便活不成的。
连着几夜,都被那滑不留手的小贼逃了。今晚,她布下天罗地网,势要将那无耻之徒擒获!
子时刚过,厨房内果然传来悉索之声。燕霄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
直到“哐啷”一声巨响划破夜寂。短暂的沉寂后,“哐啷哐啷”的撞击声变得又急又响。
成了。
燕霄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信步踱入厨房。
地面被她设下陷阱,挖空后稍加伪装,一旦有人踏入,便会触发机括,召出铁笼自行合拢,非她亲手解开,绝无可能脱身。
她甫一进门,撞击声便停了。陷阱深处,一道灰扑扑的影子蜷缩着,看不清样貌。
燕霄看了一会儿,动手开启铁笼。那小贼身形极为灵巧,在她掀开笼盖的瞬间,双手已扒住洞口边缘,如离弦之箭般向上疾冲。
他快,燕霄更快。
她仿佛预判了他的动作,不偏不倚,一把攥住那贼人手臂,反拧于其胸前,右手五指则如铁钳般,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将人径直摁在墙角。力道之大,竟让那小贼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燕霄手中攥着那截手臂,触手纤细,竟似少年骨骼。但偷盗不可饶恕,她指尖猝然发力,掌下之人果然承受不住,又是一声压抑的低哼。
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在月光下白得晃眼。
那贼又不声不响了。燕霄右手发力,用掐住他脖颈的手腕托着下巴将那张脸抬了起来,冷声道:“喂,小贼,别装死。今夜我非得教训你……”
话音,戛然而止。
满室寂静,唯有窗外山风虫鸣。
凌乱的长发下,是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庞。碎发掩映间,藏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那双眼,惊恐、警惕,却难掩其惊心动魄的昳丽与清冷。
燕霄满腹的狠话,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惊艳,尽数堵了回去。
……漂亮的事物,总是能得到更多宽容。
燕霄暗自一叹,俯身望着少年那浑身紧绷如弓的模样,语气不由软了三分:“为何偷东西?”
少年紧抿着唇,沉默对抗。
燕霄为数不多的耐心被消耗殆尽,她手上忽然用力。
窒息感传来,少年立刻难耐地拧起眉头,眼角竟渐渐泛了红,再配上那惊惧交加的目光,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明明偷东西的是他,怎么反倒显得她像个恶人。
燕霄“啧”了一声,沉声道:“说!”
她周身的气势,是前世纵横修真界,于高位之上浸养出的威压,早已刻入骨血。少年苦苦支撑片刻,终是溃不成军。
他浓密的眼睫轻颤,终于开口:“我……饿。”
声音清透,如冷泉溅落玉石,让燕霄耳根微微一麻。音色极佳,只是字与字之间,略显生涩。
燕霄微怔,直觉他并未撒谎。掌下身躯瘦骨嶙峋,于此年纪的少年而言,已是病态。
“饿啊……”她指尖力道稍卸,向前欺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换上一副调笑的嗓音,“那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让你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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