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疼痛里,阿尔忽然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通红,配上眼眶中直直望着他的灿灿金眸,似一对熊熊燃烧的火光,将他拉扯,将他吞没,让他灼烧,让他窒息,令他挫骨扬灰。
原来是厄瑞弥亚死前的眼睛。
那支混合着安定的剧毒药液从厄瑞弥亚耳后的皮肤注射进去,那双麻木得毫无光彩的眼睛忽然迸射出这样浓烈如血的情绪,似嗔非怨,似怒非哀。
原来那时候他仍然能感受到痛吗?
阿尔想,是他自己后来死得太轻松吗?才叫他现在又体验一次死亡的痛苦。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厄瑞弥亚的枪口下,没想到天意无端,他竟然现在就要死了。
他在疼痛中放空精神,任由自己被拖到灼痛深处。只是忽然一阵更加刺骨的剧痛传来,他下意识睁开双眼,再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甚至一动不动地呆愣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那场舱体爆炸中活了下来。
他呆愣的这几分钟,修复仓外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无数穿着医疗部制服的雌虫和亚雌们涌向他的房间,进进出出来往不绝,杂乱交流的声音也时刻充盈着房间。
某一刻却忽然全部停住,只有仪器毫无感情的声音报告着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阿尔努力转了转头,厄瑞弥亚站在门口。
这次爆炸伤得他太重,从恢复意识到能够开口说话之间泡了两个多月的修复仓,能开口说话复健到能独立进食行走又过了快三个月的时间。
而离那场西部军区总司令的选拔,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帝国边缘气候骤变,荒原的冬季拉得更长,气温更低,寸草不生,于是凶兽潮也愈加频发;帝国内部也并不安分,雄虫们在加西亚和弗格斯等雄虫的领导下开始主动争取雄虫权益,而相对应的,雌虫中极端尊卑主义也开始冒头,他们将自己的组织自称为“真理会”,惧怕回到旧兰波帝国时期被雄虫掌握命运生死的日子,要求不能放松对雄虫的看管政策,必须只能将他们作为工具使用,还要用严刑使他们安分守己。
所以他们看不惯当初厄瑞弥亚对阿尔的纵容,认为厄瑞弥亚是被雄虫迷昏了头脑,因此组织了对阿尔飞行舱的自杀式袭击作为真理会活动的第一次亮相。
不得不说,亮相得很成功。
厄瑞弥亚因为接连不断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阿尔常常直到入睡前才能听见厄瑞弥亚刻意放轻后靠近的脚步声。
他反思自己,感觉这一世似乎更对不起厄瑞弥亚了。上一世他虽然也在图谋造反,但是一直是暗地里联系所有能够获得支持的势力,从没有把自己的野心展现在公众面前,除了宫中和军队中的知情者,没人知道厄瑞弥亚到底对他纵容到何种地步,所以“真理会”这种东西也就从来没有这么大范围高强度地出现在明面上。好歹让厄瑞弥亚在位期间没有因为这种事发过愁。
在这种无暇相见的忙碌中,阿尔终于恢复到被允许离开医疗部回到宫中修养的阶段了。
伊米来接他出院,塞西尔、弗格斯和赫德森也请假来了,通过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阿尔才知道当初他出事之后的比赛,最后还是罗德尼获得了最终胜利。他向陛下要了恩典,把加西亚也带去了西部军区做医疗部的部长。
伊米又说陛下当时将比赛硬生生地向后压了一个月的时候,但是他当时心跳都时有时无,西部军区不可能一直空悬着司令位置,所以一个月后还是将未完的比赛比完了。
一个月。
阿尔知道,哪怕厄瑞弥亚是虫皇陛下,一个月也已经是他能推迟的极限了。
所以不敢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来看望自己吗?
阿尔坐在秋千上,今天圣都的天气不错,对于已经在修复仓和病房里闷了一年的阿尔来说尤其美好,他将想要推动秋千的伊米打发回去,静静地吹着夜风。
不知道厄瑞弥亚是什么时候来的,等阿尔发现他时,他已经为他盖上了一条毯子。
厄瑞弥亚也瘦了许多,金发扎起,显露出消瘦的五官。
阿尔向他招招手,厄瑞弥亚便会意地也坐在他身侧的秋千椅上,又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我已经没事了,”阿尔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肩膀上,“别担心。”
“阿尔,”厄瑞弥亚摸了摸他的脸,“我……”
他欲言又止,阿尔想到他估计是要说西部军区司令的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后面再谋划也还需要厄瑞弥亚撑腰,阿尔不想让他为难,于是接过厄瑞弥亚的话头,“我已经知道了,罗德尼做西部军区的总司令很合适。”
厄瑞弥亚沉默了一会,“你真的这么觉得?”
“其实我还是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但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也没法怪谁,除了我之外,罗德尼确实是最合适的。”阿尔有些困了,把头又搭在厄瑞弥亚的头上,形成一个互相依靠支撑的姿势,他叹了口气,“我和陛下的赌约还作数,这次我输了,陛下想怎么处置我?”
厄瑞弥亚也由他这句话想起他们在选拔开始前轻飘飘的那个“打赌”,谁能想到一年后竟是这样的光景。
随他处置。
他能怎么处置阿尔?
他恨自己没有坚持要在采访后去接他回宫,恨自己不能替他承受那场爆炸,恨躺在修复仓里的不是自己。
他睡不着觉。
他的精神海狂风骤雨昏天暗地,感觉自己快要暴动时就把自己关进地下室里,他想阿尔受到的疼痛比自己要多得多。
偶尔昏睡过去,他总会梦见阿尔。
梦见阿尔站在等待挑选的队伍末尾遥遥地望着自己笑、梦见阿尔摸着自己的翅膀说天热了让他扇风、梦见阿尔睡觉时候不老实像八爪鱼似的压在自己身上热烘烘还有股海风的气息、梦见自己的电闪雷鸣即将崩塌的精神海在阿尔的抚慰下幻化为一汪欲海……还有的时候梦见阿尔在哭。
或许那不是哭,因为他分明一滴眼泪也没有,但厄瑞弥亚看他的眉毛眼睛,蹙起的鼻头和向下的唇角,厄瑞弥亚觉得他就是在不落泪的哭泣。
为什么哭泣他却无法知道。
有时候坐在雄保中心,有时候坐在偌大空荡荡的宫中,有时候蹲在后花园的池塘边,有时候在战场上面对着救不回来的军雌们……有时候,也对着自己。
对着死去的自己。
在他的梦里,他死了。
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黑底金边的衣袍,金发干枯得近乎成白色,毫无声息地躺在雄虫的脚下。
雄虫也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袍,赤脚踩在地板上,自上而下地凝视着自己那张已经没有呼吸了的苍白的面容。
他看见雄虫同样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翻来覆去地将“对不起”三个字说了成百上千遍。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厄瑞弥亚想,是阿尔没有能够再一次救回自己吗?还是做了什么错事害死了自己吗?
但阿尔看起来太难过了,厄瑞弥亚从未见过他这样悲伤的表情,他想去摸雄虫的头发,告诉他自己不怪他。
他原本为自己规划的终点就是早早死在战场上,没料到自己真能起事成功,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与阿尔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幸福生活,最后死在自己唯一拥有过的雄虫面前,竟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结局。
反倒是阿尔的难过令他放不下。
可是梦里的他触碰不到阿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尔将“自己”下葬,然后从梦中醒来。
这个梦做得太过真实。
许多事情分明他与阿尔从未做过,梦里却毫不觉得意外,一切水到渠成。
恍惚间他与阿尔不是才相识三四年的正在蜜月期的一对爱侣,而是已经磨合了十余年要将一切归于平淡的两位……帝后。
他们也并未真正归于平淡,那种平淡不过是互相都压抑着内心真正的渴求,不谋而合又阴差阳错地达成一种被外界歌颂的和谐。
他从不知道阿尔“哭”过这么多次,即使知道了“哭”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哭。阿尔也不知道他的疑惑,不知道他因疑惑而不安,因疑惑而察觉到雄虫并未同等的爱意。
他为什么这样了解梦里的那个自己?
厄瑞弥亚想不明白。
这真的只是梦吗?
阿尔做过这样的梦吗?他……真的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吗?
真的也……爱过自己吗?
想问的话到嘴边,厄瑞弥亚又说不出口。
即便不谈梦里,多少次他的精神海暴动濒临死亡都是阿尔用混合着血腥味的精神力强行将他拉回来,多少次他的痛苦和折磨都是在雄虫永远温柔包容的拥抱中度过。
他已经欠了阿尔无数条命,即便阿尔出了什么事要对不起他甚至需要他的命,也没有什么不能给的。
何必要再问呢。
夜风温柔,阿尔等不到他的回答,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问到了又怎么样呢。
即便阿尔真的会做什么事让他死亡,即便阿尔真的会不爱他,他也不能把现在怀里的这个阿尔就这么处死……
厄瑞弥亚的双翅张开,怀里的阿尔仍旧睡得安稳。
他更愿意相信那些与真实发生过的事不同的梦是个警示,让他能与阿尔不必走向那个结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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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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