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是不可能纯乖的。
反正等萧垣真正身死的那一日,也不会再有人需要温行周去用秘术窥见究竟是谁加速了萧垣的死亡。
不过温行周也只是嘴上警告他这一句,现在的温行周根本无心管他究竟乖不乖——连月暴雨,沅水决堤,下游平原无一幸免,灾民流离失所。但萧垣此刻还沉浸于失子的烦躁中,无心过问政事,将灾情全权交由左相李康安处理。这李康安年纪已大,从先帝在时便是大启的丞相,李党浩浩荡荡几代人,水患一事每个人都要从中捞一笔才好。
上一世温行周也为此事烦忧过。
但又不能做什么。
大启需要做事的官员,但没有好处,谁愿意做事?何况现如今皇帝不理朝政,即便事做得好了也不会被看到,不如趁着还有机会多攒些油水。
沅水流经大半个大启,总不能每一处受灾之地都由他温行周亲自去赈济。
这事温行周解决不了,萧秣解决不了,重来一世的萧秣仍然解决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播下去,三成变成掺了石粒儿的粥进了灾民的肚子,七成进了李党的口袋。
但灾后的瘟疫,萧秣倒是对上一世最后改进出来的药方还有些印象。
萧秣让温行周去找太医署的一名叫霍鸣的小大夫,让他将前朝已有的医方都拿去研究,改良出一副针对此次瘟疫出现的新状况的新方。
温行周狐疑地看着他,“这霍鸣是什么来路?我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殿下如何认识他?”
“我在重华宫中时有伤病,无人替我请医生,只有白芝愿意用闲暇时间去太医院求些碎药沫回来,有一次认识了霍鸣,霍鸣就答应同她一起来重华宫给我看看。”萧秣说得这话并不假,所以上一世久居深宫的他被人恶意传染上这场瘟疫之后,就成了霍鸣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实验品,好在实验成功了。“霍鸣医术高明,就是太年轻了,说话又刻薄,一直被其他太医们打压,国师大人不认识也正常。”
温行周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即便如此,殿下就确定他能研制出对这次瘟疫症状的新方?”
“不确定。”萧秣并不把话说满,“只是霍鸣痴迷于医术,没有其他的心眼,比起那些老头,我更信任他。”
小小年纪,说起比他还大上十来岁的霍鸣竟老气横秋,温行周不自觉笑了笑,“好,既然殿下信他,那我信殿下。”
布置完这事,萧秣也算放松些心情,等待这一世自己再染一趟瘟疫。
毕竟皇帝每每看到萧秣这个人始终觉得如鲠在喉,疫情期间不去叫人想法解决倒想借机用此事了结掉自己,也是他独有的一份心计。温行周现在常常不在观星阁,阁中人心散漫,若是这样还不能被染上瘟疫,萧垣又该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恢复心智了。
萧秣等了几日,待中京终于出现疫情,而霍鸣的新方还差些火候时,他等来了同一份的痛苦。
海安不知道他已对此事有数,在被禁卫军封锁的朱雀殿外仍有隐隐的哭声传进来。
上一世萧秣烧得糊里糊涂,偶有清醒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大仇未报竟要这么死去的痛苦,竟不记得有没有人替自己哭过。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场瘟疫仍是一场痛苦的折磨。
他总是在昏睡过去的灼热里梦见上一世,有时是昭皇贵妃抱着他往观星阁跑的路上汗水滴在脸上,有时是冰天雪地里臭烘烘的猪圈和牛棚给他带来微薄的一丝温暖,有时又是四方楼的山头上火光冲天,烧得他面上火热,眼睛也脱了水,要被一同点燃。
这把火烧得太猛太大,烧得梦中前尘往事都碎成黑烟围绕着他时,忽然,他醒了。
海安坐在他的床边,霍鸣也在……有宫人急急忙忙冲出去,过了一会,温行周也来了,见他神色清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看见海安和霍鸣的装扮时他还犹有猜疑,看到温行周时他几乎已经在惊愕中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染上瘟疫,不幸驾崩了。”温行周望着他点了点头,“先帝没有留下子嗣,由您继位。”
饶是萧秣已有猜测,他仍然被这个消息砸得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的确想让萧垣早些去死,甚至亲手做了一些推动他加快死亡速度的事,但是……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在这场瘟疫中,萧秣还是忍不住问道:“萧垣为什么会染上瘟疫?”
“先是明纯皇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瘟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皇帝那里和他同住了一晚。”温行周顿了顿,“她和皇帝是同一天离世的,已经一同埋葬了。”
竟然是明纯皇后。
萧秣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救的人最终没能救下,反倒阴差阳错替他杀了他想杀的人。
但明纯为什么要害萧垣?
萧秣看向温行周,他却摇摇头,“此中秘辛我也不知。”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那可以观古今生死的秘术,他现在果真成了皇帝,或许可以使唤动温行周使用这个秘术,但他又一想起那个夜晚温行周瘫在榻上奄奄一息七窍流血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海安与霍鸣都知道萧秣的情况,温行周便也不避讳地直接问,“李相他们还不知道您已经恢复神智,是否要公开这个消息?”
萧秣接过海安递过来的药一口喝尽,才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你摄政?”
温行周点头。
“那就劳烦老师摄政了。”萧秣疲惫地向后闭了闭眼,状似脱口而出,“除了老师,我可没有信任的人了。”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知道温行周信了几分,又或是全然不信。
他没有再睁眼睛,听见温行周知趣地不再深谈,只低声叮嘱海安和霍鸣照顾好他,届时先帝发丧,新帝还需要出面主持仪式。
萧秣果真也是累了,原本大病未愈,一醒来又消化了如此大的消息,脑子里还在转,身上却是连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无了。
又休整一夜,霍鸣给安排除了药汁还有药膳,直吃的萧秣浑身上下都是苦味,才同意他可以出门行走。
天还未亮,温行周便与海安一同进了朱雀殿,伺候他更换服制。
为了说话做事自在些,几人将其他宫人都打发出去,一切都由海安亲手来做。然而重来一世,萧秣远没有上一世等来这一天时那么激动,比起一边替他更衣一边偷偷抹眼泪的海安,他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萧秣通过铜镜看向温行周,“国师,怎么这么看我?”
温行周亦通过铜镜与眼前的少年帝王对视。
他已有些摸清萧秣对自己称呼的关系,叫他老师时,常常在示弱装乖,叫他国师时候,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萧秣对他有试探是应该的。
“殿下……不,应该叫您陛下了。”温行周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我不明白,您完全恢复了心智,也完全有能力做一位明君,为什么还需要我摄政?”
他还是问出了口,海安为他梳发的手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萧秣知道,海叔也想问这个问题。
海安只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萧秣却主动拉着人不让走。
海安虽然也和萧秣一起受过温行周观星阁庇护,但他始终只将萧秣认定自己的主子。能陪着萧秣登上皇位,他也能向远在南方的何将军和九泉之下的昭皇贵妃交差了。
却半路插出一个什么摄政王,叫他的心又提起来。
萧秣并不觉得温行周的问题难以回答,他似乎并不隐瞒自己力不从心的方面,“国师觉得,李相一党,占大启官场几成?”
不用温行周说,谁都知道,李相除了年高望重,子嗣众多,还生了两个好女儿,一个年长的做了先帝当年的宠妃,一个年幼的又做了萧垣的贵妃。他的儿女都在大启这座皇宫里深根发芽,李党,半壁江山都不止。
萧秣要用他铲除李康安?
温行周垂下眼睛,“陛下,观星阁,只观天下,不涉前朝。”
“所以要你做摄政王。”萧秣不为所动,“何况,你们观星阁涉前朝之事还少吗?怎么为先帝做得,为朕就做不得了?”
温行周哑口,半晌方苦笑一声,“臣遵旨。”
海安已经替萧秣梳好了头,萧秣便不再看铜镜,他直接侧过身来,叫温行周站在他的身前。
皇帝坐着,温行周站着,便只能俯视。
温行周身形略一停顿,撩起玄色长袍跪了下去。
萧秣见他这样顺从了,一时竟也无从发难,他静静地看着终于跪在自己脚下的温行周,又想起上一世的温行周曾为了保全四方楼其余人的性命曾匍匐在自己脚下,背影佝偻得甚至像个耄耋老人。
没有结果。
萧秣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之间的仇并非一人对一人,而是一族对一族,只能这样报。
阳光已经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在少年帝王明黄色龙袍覆盖的膝上,反出的金斑打在温行周的脸上和身上。
温行周侧了侧头,好叫那光斑不落进眼睛里。
萧秣还会说什么?
他又要怎么应对方能不连累四方楼?
温行周同样感到倦怠,但他的心神不敢有一刻放松。
终于,面前的皇帝动了。
皇帝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说不出什么语气,“温行周,你才多大年纪,怎么生白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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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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