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的门是两扇厚重的朱漆木门,铜环上的绿锈能刮下一层,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有无数女子的哭声被锁在里面,挣命似的往外钻。
江语盛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搡了进去,踉跄着撞在了一面影壁上。
她忍着痛意起身,遂出于职业本能定睛一看,只见这影壁上画着“百鸟朝凤”,但颜料却早已斑驳,露出底下灰败的墙皮,倒像是一群秃鹫围着一只垂死的鸡。
“打量什么?罪臣之女还当自己是尚书府的千金小姐?”穿青色比甲的婆子啐了口,江语盛缩了缩脚,那一口黄痰险些溅在她的鞋上。
“进了这门,就得守这儿的规矩!脱了这身囚衣,换上伺候人的衣裳,若是不听话,我们可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生不如死!”
江语盛咬着牙没作声。
她知道此刻硬碰硬只有吃亏的份,那枚绣针被她藏在袜底,冰冷的触感贴着脚踝。
这是她唯一的慰藉,也是她唯一能够破局的利器!
原主的记忆里,这针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能保平安。现在看来,倒真没说错,的确暂时保下了她的小命。
旁边几个同样穿着囚衣的女子缩着肩,头埋得低低的,像是一群受惊的鹌鹑。
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块破布,布条上还能闻到一股半干半湿的霉味。
江语盛刚想说谢谢,就被那青比甲婆子眼尖看见。
“还敢勾连?”那凶婆子一脚踹在那姑娘心口,“小蹄子才来就想结党营私?都给我赶紧滚去浣衣房!劝你们都老老实实干活,不然,仔细你们的皮!”
姑娘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捂着发疼的胸口,却死死咬着唇没哭。
江语盛被推搡着往前走,经过那姑娘身边时,悄悄将布塞回她手里,用口型说了句“先忍忍”。
浣衣房在教坊司最偏僻的角落,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还破了个洞,阳光从洞里漏下来,照出漫天飞舞的灰尘。
十几个女子围着几口大木盆,在刺骨的冷水里如机械一般搓洗着衣物,从她们口中呵出的白气混着水汽,在昏暗的油灯下像团散不去的雾。
“新来的,愣着干什么?”
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把一摞厚重的锦袍粗暴地扔在她面前,木盆里的水溅了她一身,“这些是贵人的衣裳,洗坏了一件,卖了你都赔不起!”
锦袍上沾着酒渍和胭脂,料子是上等的云锦,暗纹是缠枝莲,边缘还用金线绣了圈回纹。
江语盛看着那粗糙的皂角和硬邦邦的木槌,不由微微蹙眉。
云锦是熟丝织的,最怕碱水和硬搓,用这种法子洗,不出三次就会糟朽,那些金线也会发黑脆化。
她犹豫着拿起一件,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布料,袜底的绣针突然发烫,像有只小蚂蚁在皮肤下游走。
眼前又闪过淡金色的字迹,这次却是关于衣物的:“云锦忌硬搓,需用米泔水浸半个时辰,轻揉即净,忌暴晒,阴干方能保色泽……”
是绣针的提示?
江语盛又惊又喜。
这针不仅能辨字迹,还懂织物修复?
江语盛深吸一口气,对那妇人说道:“嬷嬷,这料子金贵,用皂角怕是伤布,能不能给些米泔水?”
妇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禁叉着腰大笑起来,胸前的肥肉抖个不停。
“米泔水?那是给主子们漱口的,给你糟践?我看你是借此偷懒找打!赶紧洗!不然今晚别想吃饭!”
江语盛倏地闭嘴,暗暗咬了咬牙,没再争辩。
她知道和这种人讲道理是白费口舌,但要是真随便洗给洗坏了,她这条小命又难保了。
只能另想办法了。
江语盛沉吟片刻,从地上捡起一根相对柔软的木槌,避开绣纹处轻轻捶打,又借着换水的机会,偷偷往盆里加了些自己省下的米汤。
那是她今天唯一的口粮,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米汤里的淀粉能起到软化污渍的作用,虽不如米泔水效果好,却总比皂角强。
江语盛一边洗一边留意着那些绣纹,发现有几处金线松了,还悄悄用指甲勾了勾,把线头藏进织物纹理里,免得洗的时候不小心勾断。
折腾到后半夜,其他姑娘们都趴在木盆边睡死过去,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江语盛还在借着从破洞漏下来的月光检查那几件锦袍。
酒渍淡了,胭脂也消了,只是指尖被冻得通红,裂开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珠,染红了半盆水。
她把洗净的锦袍小心翼翼地晾在通风的屋檐下,避开那破洞漏下的月光,因为真丝织物最怕强光直射。
做完这一切,江语盛才松了口气,蜷在墙角打盹,怀里还揣着那枚从袜底摸出来的绣针。
冰凉的针身贴着心口,让她睡得安稳了些。
只是,刚合上眼没一会儿,她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一睁眼便看见,是教坊司的掌事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的脂粉都因为慌张掉了一块。
“昨夜送来的那几件云锦袍呢?王大人今早要穿去赴宴,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妇人赶紧指了指江语盛晾着的锦袍,急声道:“在、在这儿呢,刚晾上。”
那掌事嬷嬷走过去一看,眼睛瞬间亮了。
那几件锦袍不仅洗得干净,连暗纹都比原来更鲜亮了,金线的光泽丝毫未减,边角的回纹绣更是完好无损!
她回头看向缩在墙角的江语盛,打量的目光带着审视,像在看件稀奇物件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才开口问道:“是你洗的?”
江语盛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哑,“回嬷嬷,是。”
“你懂绣活?”掌事嬷嬷突然问。
她看见江语盛冻裂的指尖,又看了看锦袍上完好无损的绣纹,心中已然有数:寻常女子哪懂这些门道。
江语盛迟疑了一下,决定赌一把。
浣衣房不是长久之地,她必须找到能发挥自己特长的地方。
“略懂一些,家母曾教过。”
话音刚落,那掌事嬷嬷眼睛更亮了。
教坊司里不缺会唱会跳的,却少有精通绣活的,尤其是精细的宫廷绣。
上个月贵妃娘娘要幅“杏林春燕图”的屏风,找了好几个绣娘都绣不出那股灵动劲儿,她们教坊司正愁着呢。
掌事嬷嬷沉吟片刻,对那妇人说道:“把这丫头调到绣房去。”
妇人愣了愣,“可她是罪……”
“废什么话!”掌事嬷嬷瞪了她一眼,那眼神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老娘做事还要你教?”
妇人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言。
掌事嬷嬷又对江语盛道:“跟我来,若是手脚不干净,有你苦头吃。”
江语盛低头答是。
绣房比浣衣房干净暖和得多,是间朝南的砖瓦房,窗明几净。
她一进屋便看见十几个女子正围坐在绣架前,手里拿着各色丝线忙碌,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丝线香。
掌事嬷嬷指着角落里一个空着的绣架,对她道:“那儿有幅没完成的屏风扇面,你接着绣。若是绣得好,以后就留在绣房当差,月钱一两,总比在浣衣房强。”
这话一出,旁边便传出几声暗暗惊呼,瞬间被掌事嬷嬷一个眼神给噤了声。
江语盛未犹豫,径直走过去一看,那扇面上绣的是“百鸟朝凤”,只是凤凰的尾羽处缺了一块,线头还乱糟糟地翘着,显然是之前的绣娘绣坏了,不敢再动。
她拿起绣绷,指尖抚过那断裂的丝线,袜底的绣针又开始发烫。
淡金色的字迹浮现:“此为蹙金绣,需用捻金线(三股金箔线加一股丝线捻成),以平针接茬,藏线于羽根处,针距需与原绣一致,方不露痕迹……”
这些技法,正是她前世最擅长的!
江语盛心中一热,取过金线,手指虽冻得发僵,但手下动作却稳得惊人。
她先将断线的尾端用镊子挑起来,藏进羽根的绒毛绣里,再用新线顺着原来的针脚接续。
针起针落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修复室,窗外是熟悉的梧桐树,桌上摆着她修复了一半的唐代绣帕。
掌事嬷嬷原本只是想试试她,便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但见她手法如此娴熟,连捻金线的力度都恰到好处,眼神都变了。
蹙金绣是宫廷绝技,寻常绣娘根本不会,这罪臣之女竟有这般手艺?
她悄没声地退到门口,低声吩咐小丫鬟道:“去把库房里那盒赤金箔取来,给江姑娘用。”
江语盛没抬头,却将这话听进了耳里。
赤金箔捻的线色泽更亮,韧性也强,只是价格昂贵,寻常绣活根本用不上。
掌事嬷嬷这是既想试探她的本事,又想让她欠个人情。
她指尖不停,将金线在指间绕了个圈,针尖穿过布面时,带出极细的银丝,那是她偷偷加的——用银丝混在金线里,能让绣品更挺括,这是她修复古绣时总结的小窍门。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绣房,正好落在扇面上。
江语盛放下了绣针,额角沁出的细汗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她凝望着扇面,只见那凤凰尾羽浑然一体,看不出丝毫修补的痕迹。
阳光拂过金线,流转间竟像是真有凤凰要从扇面里飞出来一般,翅尖扫过的地方,连空气都仿佛染上了缕缕金辉。
“好!好!”
掌事嬷嬷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旁边,此刻忍不住连拍了两下手,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从今日起,你就留在绣房。每月月钱一两,若是做得好,赏钱另算!这是你的新衣裳,赶紧换上吧。”
旁边递来一套青灰色的襦裙,虽不算华贵,却比这身囚衣干净整洁顺眼得多。
江语盛接过衣裳,指尖触到布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冻得麻木,连握拳都费劲。
周围的绣娘都投来惊讶的目光,有羡慕,也有嫉妒。
那个之前在浣衣房被打的双丫髻小姑娘也在绣房,正给人递丝线,见江语盛移来目光,便偷偷朝她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个怯生生的笑。
江语盛回了个浅笑,心里很清楚,这只是开始。
浣衣房不可久留,教坊司亦不是安身之所。但至少,她有一根能暂时立足的绣花针。
江语盛暗暗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那枚唐代绣针,针尾的碎玉还带着体温,目光愈发坚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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