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顾星南像一枚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高强度的学习和适应中高速旋转。
市一中的节奏快得惊人,课程深度和广度都远超她的预期。她几乎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午休时抱着参考书去图书馆角落啃读,书页边缘被反复翻动得卷起毛边;晚上回到公寓更是挑灯夜战到深夜,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灰尘,陪她熬过一道又一道难题。江景给她买的那几套习题集,她以惊人的速度消化着,遇到卡壳的地方就反复研究例题,草稿纸写满一张又一张,直到油墨印透纸背,才勉强摸到解题的脉络。
她和江景的交流依旧不多。江景似乎更忙了,有时甚至深夜才回来,玄关处会留下带着酒气的西装外套,领口还沾着一点应酬时的口红印——顾星南每次看到,都会下意识地避开目光。两人偶尔在早餐桌上碰面,江景会例行公事地问一句“还跟得上吗?”,顾星南则回答“嗯,在努力”。
她不敢多说,怕暴露自己的吃力,也怕听到任何可能打击信心的话语。那份物理随堂测验的成绩一直没有公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连吃饭时都忍不住走神。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顾星南正埋头攻克一道数学压轴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涂涂改改,思路卡在关键步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同桌那个短发女生,叫林薇的,用笔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
“喂,顾星南,”林薇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和试探,指尖还转着一支粉色的笔,“放学后我们去学校旁边新开的那家奶茶店坐坐?班上好几个女生都去,听说他们家的芋泥**特别好喝。”
顾星南握着笔的手指一紧,指节泛白。这是她转学以来,第一次收到类似“邀请”的信号。她下意识地想拒绝,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人群,都让她感到压力。但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融入,或许是她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一部分。
她犹豫着,正要开口,林薇却像是想起什么,撇了撇嘴,转着笔的动作慢了下来:“哦对了,忘了你可能没空,看你天天都在学习,跟我们不是一个节奏。”语气里的佩服混着点微妙的疏离,像一层薄冰隔在两人之间。
这话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一下顾星南敏感的自尊。她垂下眼睫,盯着草稿纸上凌乱的公式,沉默了几秒,再抬头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淡的:“嗯,我还有点题没做完。”
林薇耸耸肩,没再说什么,转回去和前排的女生窃窃私语起来,偶尔传来的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扎进顾星南的耳朵里。
放学铃响,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嬉笑着涌出教室,书包上的挂饰叮当作响。顾星南独自收拾好书包,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飘起的细雨,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她没有直接去校门口等老张,而是从书包里翻出一把折叠伞——那是江景放在她书包侧袋的,米白色的伞面,手柄握着很趁手。她一个人撑着伞,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雨丝斜斜地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溅起的水珠沾湿了她的裤脚,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她走到公告栏前,上面贴着各种竞赛通知和优秀学生照片,照片里的人笑容灿烂,胸前别着金灿灿的奖牌,仿佛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她站了很久,直到伞柄被手心的汗浸湿,手脚都有些冰凉,才转身往校门口走去。
老张的车依旧等在那里,黑色的车身在雨幕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声“麻烦您了”,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味道。
手机在书包侧袋震动了一下,震感微弱,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她沉寂的心湖。她拿出来,屏幕上是江景发来的短信,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
「晚上有应酬,你自己吃饭,不用等。」
顾星南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反复摩挲着“应酬”两个字,想回复点什么,比如“知道了”,或者“雨大了,带伞了吗?”,甚至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但最终,她还是只回了一个字:
「好。」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沉了下去。她将手机塞回书包,扭头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模糊了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那些原本鲜亮的光,此刻都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像她此刻混沌的心情。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在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无声地蔓延开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回到空旷冰冷的公寓,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亮了空荡荡的走廊。顾星南热了冰箱里的便当——是江景早上出门前放在里面的,虾仁滑蛋和清炒时蔬,此刻却凉得快,热透后也失去了原本的鲜味。她味同嚼蜡地吃完,米粒粘在喉咙里,咽下去都觉得费力。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坐到了书桌前。
然而,今晚她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白天林薇那个带着微妙意味的邀请,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画面,还有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都在干扰着她的思绪。那道数学压轴题依旧顽固地横亘在那里,她尝试了几种思路,都走进了死胡同,草稿纸上画满了叉号,像一张张嘲讽的脸。
焦躁感再次升起,像藤蔓一样缠紧她的心脏。
她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落在被她放在书桌一角、用了几年的旧手机上。屏幕漆黑,边缘磕出了几道裂痕,是母亲去世那天摔的。除了江景那条短信,再无其他消息。没有人会关心她是否安全到家,是否吃了晚饭,是否……会觉得孤单。
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除了江景这个临时搭建的、摇摇欲坠的“避难所”,她似乎真的,一无所有,也无处可去。
一种冲动忽然涌上心头。她拿起旧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唯一的、存为“J”的号码——那是她偷偷给江景存的,不敢写“江景”,也不敢写“姐姐”,只敢用一个字母代替。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连屏幕都被震得泛起涟漪。
要打给她吗?
说什么?说自己不会做题?说自己在学校被孤立?说自己……有点想家?想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只有母亲和她的小房子?
不。不行。
江景不需要这些。她提供的是机会,是物质,不是情绪垃圾桶。软弱和依赖,只会让她看轻自己,只会让这仅存的“避难所”也失去。
顾星南猛地缩回手,将手机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题目上。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墨点溅在指尖,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屋檐滴水的“滴答”声。她终于找到了一丝头绪,正要顺着演算下去,客厅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嗒”声,带着点疲惫的拖沓。
江景回来了。
顾星南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放轻了。
脚步声有些虚浮,带着酒意的踉跄,然后是水杯放在中岛台上的轻微碰撞声,以及……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倦意的叹息,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
顾星南的心,像是被那声叹息轻轻揪了一下,有点疼。她想起江景手腕上的疤痕,想起她深夜回来时的疲惫,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强大的人,或许也有自己的难处。
她犹豫着,是否要出去打个招呼,递一杯温水。但最终,她还是坐在原地没有动。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应酬归来的江景,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自己的关心显得多余,也怕看到她不耐烦的眼神。
外面安静了下来,只有冰箱运行的低鸣声。过了一会儿,主卧的方向传来了关门声,很轻,却像一道屏障,将两人彻底隔开。
江景直接回房间了。
顾星南看着眼前才刚理出一点头绪的题目,忽然失去了所有继续下去的力气。她放下笔,关上台灯,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残余的雨滴声,和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流水声——大概是江景在洗漱,水声断断续续,像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情。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了一下,是低电量提示,红色的数字“5%”格外刺眼。
她拿起来,看着那仅存的一格电量,和空荡荡的信息栏,连运营商的信号都显得微弱。一种莫名的、类似于“失联”的恐慌感,悄无声息地攫住了她——她像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唯一的求救信号,只能发给江景。
她忽然意识到,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脆弱得只剩下江景给予的这条细线。而这条线,随时可能因为她的不够好、不够强,或者仅仅是因为江景某一天的厌倦,而骤然崩断。
不能这样。
她不能永远只做一个被动接受庇护的、战战兢兢的寄居者。
她需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独立,足以……或许有一天,能够以平等的姿态,站在江景面前,不用再害怕被抛弃。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却坚定的闪电,照亮了她迷茫的心海,驱散了些许恐慌。
她爬起来,摸黑找到充电器,给手机充上电。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充电标识,绿色的进度条一点点上涨,仿佛也给自己注入了一丝能量。
第二天是周六。顾星南起得很早,生物钟让她六点就醒了。她走出房间,却发现江景起得更早,已经坐在餐厅里边喝咖啡边看平板上的财经新闻,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身上,给她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光。
“姐姐,早。”顾星南主动打了招呼,声音比平时稍微大了一点。
江景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微微颔首:“早。”
餐桌上放着丰盛的早餐,不再是外卖。三明治煎得金黄,煎蛋的边缘带着焦香,牛奶冒着热气,甚至还有一小碟切好的草莓,鲜红的果肉上沾着水珠。
顾星南坐下,安静地吃着。草莓很甜,汁水沾在嘴角,她下意识地舔了舔。过了一会儿,她放下勺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看向江景,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姐姐,我昨天的物理小测验,可能考得不太好。”她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没有躲闪,也没有隐瞒。
江景滑动平板屏幕的手指顿了顿,抬眼看向她,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坦诚——以前的顾星南,总是把心事藏得很深。“然后呢?”
“有几道题的类型我不太熟悉,课本上的例题不够详细,”顾星南继续说道,眼神清澈而认真,“我想去买几本更针对性的练习册,比如《高考物理电路专项突破》,书店应该有卖,可以吗?”
她没有抱怨考试太难,没有求助“你能不能教我”,只是陈述困难,并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江景看着她,女孩的眼睛里没有了前几日的惶惑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力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坚定。
几秒后,江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平板,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
“可以。需要多少钱,跟老张说,让他送你去书店,顺便买点你想吃的。”
“谢谢姐姐。”顾星南低下头,继续吃早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一颗悄悄发芽的种子。
这不是屈服,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进击。
她开始学会,在这个看似冰冷的“避难所”里,不再只做被动接受的一方,而是主动发出属于自己的、微弱的信号。
而江景,接收到了。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淡淡的金辉,落在餐桌上的草莓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新的一天,开始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