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
太阳西沉,晚霞泼洒天际,流云如焰。
石凹处,青昭打坐睁开眼。
徐谨言那句“景秀折我心”忽的浮上心头。
不知他当初说时是真心还是伪装,但此刻,她指尖拂过身下岩石,感受着夕阳余温,喉间竟有些发紧。
她不记得自己是妖时,是否冷眼观世间,但此刻她身为人,她真的迷醉了。
“原来……这便是‘景秀折我心’么!” 青昭低声呢喃。
“呜……汪!汪呜!” 焦尾的吠叫打破了沉静。
青昭侧头,小家伙正压低身子,对着草丛里一只蚂蚱龇牙恐吓,时不时拍上一掌。那蚂蚱呆愣着,挨了打也不敢动。
青昭莞尔,打趣道:“怎么着,小焦尾?打算用叫声吓死它吗?”
焦尾湿漉漉的眼睛一眨,鼻尖耸动,猛地扑向地面——脑袋一伸,舌尖一卷,竟将一只路过的蚂蚁吞下。小肚子立刻发出一记响亮的“咕噜”声。
青昭脸上的笑意凝固,自己沉浸于思绪打坐太久,全然忘记了焦尾还是个要填饱肚子的。它跟着自己奔波、受惊,早已饥肠辘辘。
“是我疏忽了,饿坏了吧?” 青昭的声音柔和下来,歉意地摸了摸焦尾的小脑袋。她站起身,拍掉衣袍上的尘土,“走,我们找吃的去。”
焦尾精神一振,迈开小短腿跑在前面。
余辉将焦尾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对毛茸茸的小耳朵,随着步伐欢快地上下扑扇,像一只灵巧的蝴蝶。
青昭捧着几颗熟透的野果,跟着焦尾穿过密林,绕过土坡。盯着那对“蝴蝶翅膀”,她想起焦尾方才吞蚂蚁的模样,心尖蓦地一软。
无论是为了野果奔波的自己,还是饿得对蚂蚱“宣战”的焦尾,抑或是山林里厮杀的野兽……填饱肚子,活下去,才是这世间最原始的驱力。
徐谨言那句“弱肉强食”,在此刻,竟以这样朴素的方式向她宣告了。
无关道德,无关立场,仅仅是生存的本能。
她若有所思地跟着焦尾,目光追随着那对“翅膀”,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焦尾鼻头不停地翕动,脚步加快,带着青昭七拐八绕。
一股窒息的腐朽味扑面而来。
发霉发臭的垃圾,久未清理的粪便,呛鼻潮湿的炊烟,浓浓的汗馊,若有若无的伤口溃烂腥臭。
再入目的是青昭未见过的脏乱破败。
破布裹着烂船板搭建的窝棚,发黑的朽木支起的破草席跟渔网,废弃车架搭建的低矮棚子,塌了一半的土墙旁铺着发霉稻草,歪歪扭扭挤在一起。
泥泞地面上污水横流,无处下脚。苍蝇嗡嗡乱飞。
远处是高大冰冷的城墙根。
这里是永嘉江南岸,江涂棚户区,流民汇聚之地。
扑面而来的热气,比昨晚的城门口更浓烈,更腐朽。
人,很多很多人。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瘦骨嶙峋的青年为了一口霉饼,和枯槁的瘸腿老汉撕扯扭打。
眼神空洞的妇人抱着空空的襁褓,望向浑浊江水,哼起破碎的摇篮曲。
角落里,一老者蜷缩着,身下只有一张破草席。
几个半大的孩子,眼神如饿狼,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任何能下肚的东西。
……
青昭就这么抱着焦尾,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她忽略了或恶毒或觊觎的目光,忽略了心底对徐谨言的不快,忽略了梦醒后一直存在的脊尾痛。
她只是眼睛热热的,喉中涩涩的,心口闷闷的,身上提不起什么劲儿,怀里的焦尾都有些重了。
晚霞残留的瑰丽余晖还挂在天边。
她觉着刚刚让她迷醉的晚霞淬了毒,觉着徐谨言昨晚的言语上了咒。
那些人哪个没有生了灵智?!
他们凭什么是流民?!
流民就该死吗?!
就不配活了?
……
这便是“弱肉强食”最**的写照。
无关人或妖,无关灵智。
她想起了那晚篝火摇曳时,她打趣:徐公子饱读诗书,难道没听过“君子远庖厨”么?
他说:活命,填饱肚子才是正经,哪还顾得上什么庖厨君子的讲究。不过是世人画地为牢罢了。
青昭突然想说,何为灵智?不过是她画地为牢罢了。
她静静站着,晚风带着污浊吹拂起发丝。怀中焦尾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暮色渐深,远处城墙投下冰冷的阴影,将这片区域笼罩在晦暗之中。
夜色彻底吞噬了青昭。
黑暗剥去了白日里最后一丝体面与保护。
“求求您…给口吃的…我什么都愿意…”一个稚嫩的女声颤抖着,从窝棚里飘出,伴随着衣料撕扯的窸窣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行行好…换点米…”另一方向,妇人压抑的啜泣被推搡撞击在朽木上的闷响打断。
“咳!咳咳咳——呕…嗬…嗬嗬…”撕心裂肺的咳嗽、呕吐和拉风箱般艰难的喘息。
“呜…哇…”孩童的啼哭微弱如濒死的幼猫。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呜咽,在绝望的黑暗里起伏。
青昭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她忽然憎恨起自己敏锐的耳力。
胃里翻搅,酸水直往喉头。她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焦尾冲向江畔。
然而江风裹挟而来的,是腐臭。星光下,浑浊的江面上,漂浮着几团黑乎乎的东西,随波起伏——隐约辨出是肿胀的人形!
她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原来如此!守着涛涛永嘉江,这些人为何不去捕鱼?
这哪里是生命之河?!
这一夜,她看尽了绝望下的沉沦,她听够了生命的哀鸣,嗅透了被遗忘着的腐朽。
她真的,愚蠢。
为什么是这样的世道?
这样的世道,活着有何意义?
可偏偏…那少女屈辱的喘息,妇人卑微的哀求,病人垂死的呻吟……每一个人,都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贪婪地、痛苦地、卑微地…… 挣扎着呼吸下一口气!
青昭抱着焦尾,在尸臭弥漫的江畔,寻了一处湿冷的树根蜷缩着坐下。
她掏出几颗野果,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山林清气,轻轻放在焦尾嘴边。小家伙小心地嗅了嗅,伸出小舌头珍惜地舔舐着,小口啃食,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月光凉凉,一只猫头鹰无声地落在枯树枝桠上。
青昭将手贴上焦尾温热的身体,阖上双眼。
“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无关高尚或卑微,无关体面或狼狈。仅仅是存在,就蕴含无限可能。
所以,亲爱的宝贝们,无论此刻正经历怎样的风雨,请一定一定——好好活着。
像焦尾珍惜那颗野果,像棚户区里每一个用尽力气呼吸的生命,紧紧抓住任何一点微小的暖意与希望。
若是在人的身上找不到光亮,不妨看看周围。
东坡老师说,最妙的礼物我们一直都在拥有——“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活下去,乌云终会散,霞光必将临。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景秀引人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