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金黄的,温和地洒在长安城的青瓦朱檐之上。
坊门大开,人流如织。车马的杳杳声、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孩童追逐的嬉戏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乐章。刚出笼的胡饼蒸腾着,散发诱人的热气,与道旁堆放如山的秋梨、石榴散发的清甜气息相交融,在微凉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温暖而充满烟火气的网。
云无咎快步走在长安街上,玄色衣袍仿佛一道无声的裂隙,将他与这片繁华悄然割开。
稀碎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个总是拽着他袖角,眼底盛满星光的少年,总会指着捏得活灵活现的糖人,或是喷火杂耍的艺人,雀跃地惊呼:“哥,快看这个!”
那时的他,目光所及,不过是弟弟脸上那纯粹的,真挚的笑容。至于这长街的喧嚣、街道两侧林立的店铺、具体售卖何种新奇玩意,于他而言,都不过是那笑容的陪衬,既模糊又遥远,他从未真正驻足细观。
此刻,他像一个误入藕池深处的异乡客。周遭热闹的繁华,都似与他相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清晰可见,似是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几次往返于时空规则之外,他更像一只在暴风来临前的蜘蛛,思量着是豪赌一番,自信于蛛网的牢靠,一举成功,或是小心为上,默默收回蛛网,以伺雨后重塑辉煌。行走在权利与命运的刀尖,不见天日,他已太久、太久,未曾沐浴在这温暖阳光之下,如此真切地、带着满身心的疲惫,重新感受这片……萦绕着诸多欢愉与痛楚的土地。
他似乎早已提不起任何的心力,但在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回首对他欢笑的身影,手里似乎捧着什么热乎乎、金灿灿的东西。他想凝神看清,那幻影却如阳光下的泡沫,骤然破灭,留下的,只有心头一片空洞的钝痛;能抓住的,唯有那份曾经拥有过的、怀念的,至亲相伴身旁的幸福,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
而今,那满足感早已被无尽的悔恨、蚀骨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这一次,孟婆的警告如同屏障,将他与弟弟彻底隔绝。这漫长的三个月,他连在暗处偷偷望上一眼都成了奢望。
现如今走在这条承载了他与谦儿诸多回忆的街道上,每走一步似乎都在被现实与过往拉扯着,似是无伤大雅,却又痛彻心扉,难以释怀。
他快步穿行在人群间,也不在某个小摊过多的停留,似乎只是想赶快逃离这种令他揪心的怪异感觉,不觉间,他转入了一条与主街喧嚣迥异的岔路。
人声鼎沸骤然退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门扉隔绝在外。一座匾额漆色斑驳、檐角镇兽沉默的古旧道观,静默地矗立在巷子深处,像一位闭口不言的沧桑老者。
云无咎的脚步未有丝毫迟疑。玄色身影如一滴融入深水的墨,悄无声息地滑过半掩的观门,掠过供奉着泥塑三清、香火清冷的正殿,向着那隐蔽的后院走去。
越是深入,空气便愈发粘稠,似乎是由于缺少阳光,里面湿漉漉的。潮湿的空间混杂着刺鼻的香灰气,凝结的水汽贴着门框,空气中散不去的,是恶臭的霉味。
“别…别打了……求求你们……”
神像之后,祭坛之前,那方被阴影笼罩的狭小空地上,几个衣着光鲜、眉眼间带着纨绔子弟特有轻浮之气的青年,围站在那。
为首一人,手中捻着一根柔韧的粗柳条,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蜷缩的少年,灵活地抖动着腕子,柳条破空发出“咻咻”的锐响,每一次扬起,都引得地上那单薄的身影一阵恐惧的颤抖。
苏珩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他将自己蜷缩得更紧,试图用双臂护住要害,准备迎接那不知第几次落下的抽打。屈辱和疼痛交织着,迫使他想要逃离,但他没有,他似乎很清楚,此刻的任何反抗都只会招致更恶劣的戏弄。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炸开的几声极其短促的、混合着惊愕与痛楚的惨叫,以及身体沉重倒地的闷响。
他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视线,只瞥见一道玄色的身影犹如鬼魅般闯入包围圈中。
那人的动作快极了,苏珩甚至看不出他出手的方式,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搏击——侧身、格挡、肘击、绊摔……动作衔接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狠戾。
眨眼间,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个纨绔,已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落叶,七歪八扭地倒了一地,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就在那人一个干净利落的回旋,将最后一人放倒的刹那,兴许是动作过于迅猛,他脸上那副形状怪异的面具,像是被招式的余风波及,系绳松动,面具也被带起一道小小的缝。
苏珩的心猛地一跳。求生的本能和难以抵挡的好奇,驱使着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窥见面具下的一角真容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能看清。
那人的反应快得令人匪夷所思。几乎在面具松脱的同一瞬,他已然偏头侧身,一只手如闪电般抬起,不是去扶正面具,而是先极其自然地将散落额前的一缕墨发撩至耳后。
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恰好完美地阻断住了苏珩寻得真相的可能。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分明的下颌线,以及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
下一刻,那副苍白的面具已被他稳稳扶正,重新盖住了那人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那形状怪异的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可以洞察一切,无声地省视在场的每个人,然后将目光定在苏珩身上,似乎要在他身上穿两个洞出来。
苏珩心中不免升起的一丝微弱的疑惑,但它还来不及成型,便被更强烈的虚弱感和随后的、精准落在后颈的力道所淹没。
黑暗温柔而强制地夺走了他所有的意识。
云无咎垂眸,指尖在面具冰冷的边缘轻轻按压,确认其稳固无误后,方才将目光投向地上昏厥的少年。他俯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极为稳当,将少年打横抱起。随即,身形微动,便如一片被风卷起的玄色落叶,轻盈地掠过道观的围墙,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陌之间,不留一丝痕迹。
观内重归死寂。唯有神像前那将熄未熄的线香,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影子在四壁上诡异地摇曳、拉长,默然见证着这短暂而戏剧的收官戏。
……
意识的回归,伴随着后颈阵阵钝痛和强烈的眩晕感。
苏珩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布满蛛网与积尘的残破屋顶。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汹涌回潮——被围殴的屈辱,那道天神般降临的玄色身影,以及那快得令人心惊的打斗场面。
他惊坐而起。这个动作牵扯到了身上的鞭伤,他下意识地蹙眉,准备迎接皮开肉绽后的钻心的痛。
然而……预想中火辣辣的撕裂感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沁入心脾的清凉之感,从伤口处蔓延开。极大地缓解了疼痛的同时,血肉加速愈合,带来了一种异样的痒。
他猛地低头,发现自己原本被抽打得破烂的衣衫已被换下,身上穿着一套略显宽大却干净的粗布衣服。伤口被仔细地涂抹了一层墨绿色的、散发着淡淡清苦气味的药膏。
这是哪里?那人是谁?他为何要救自己?为何又帮助他处理了伤口?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他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双脚踩在泥土地上,谨慎地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是一方荒芜的小院,杂草丛生。
一人背对他而立,身着一袭与他记忆中玄色截然不同的素白长袍,身形挺拔如松。那人手中并未持有刀剑,而是一柄寻常的铁制折扇,正微微仰头,眺望着天边那几缕被晚风渐渐吹散的流云。夕阳的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平添了几分出世的孤高。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缓缓回过头来。
脸上,正是那副他昏迷前瞧见的、怪异的面具。
“醒了?”
面具下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像滴落深潭的水,听不出丝毫情绪。既无施恩者的居高临下,也无寻常人的关切好奇,好像面前的苏珩只是一个寻常路人,而不是他赶巧救下的那人。
他撇下脑袋,将一双布鞋甩到苏珩面前:
“把鞋穿上。”
苏珩心念一动,定眼想要细看那人,可天色过晚,只得瞧见模糊的轮廓,他只得快速将鞋穿好,上前一步,长揖到底,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谢……谢恩公救命之恩!在……在下苏和,今日若非恩公仗义出手,苏某只怕……只怕已遭不测!”
他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谢意与后怕。目光快速扫过云无咎的面具,却不敢过多停留,仿佛那是什么令人恐惧之物。他低下头,声音愈发窘迫:“恩公不仅救了苏某,还为苏某治伤……此恩此德,苏某……苏某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无以为报,心中惭愧万分!”
他刻意将姿态放到极低,真心地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感恩之情。
“不知恩公如何称呼?”他小心翼翼的发问,似是害怕对方不愿透露姓名而引起对方的不耐。
“云无咎。”
三个字从面具后吐出,清晰,冷淡,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只是一个代号。
苏珩从善如流,立刻改口,语气更加恭敬,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云大人!”他再次躬身,“大人救命之恩,苏某只是不敢擅自对待。大人如此高强武功,真是……真是苏某生平仅见。”
他适时地流露出、对云无咎的崇拜与向往,随即语气微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境遇的失落:“若是……若是苏某,能有大人的皮毛水准,也算稍有自保之力,如何教人像现在这番随意欺凌,如若大人愿意教导苏某一二,苏某便心满意足了。”
他毫无痕迹的拭去了他这样做的真正目的,就像他到现在绝口不提被群殴的真正原因。
云无咎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无喜无怒,却仿佛带着一种能洞悉人心的力量,似乎想要穿透眼前少年的皮囊,直视内心。
但他只在对方那张努力维持着真诚与脆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很快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那片云翳渐散、暮色初现的天际。仿佛那变幻的天空,远比眼前这位心思百转的奇怪少年,更值得凝神思虑。
他望着那片高远的天空,脑中闪过种种过往,心头一阵阵地钝痛,唯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晰可见:
谦儿,人,哥找到了。
这个念头无声地划过心底,不带波澜,却重若千钧。
他直望天际,那里流云散尽,只余一片空寂的藏色。
面具完美地隔绝了所有情绪,除去常年从政的、对待世事的冷漠,唯有一丝戏谑,在他眼底深处蔓延开来。
云骁:好久没听到别人叫我云大人了,有点不习惯呢~
青松:OOC了啊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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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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