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7年春分,武汉的樱花又开得满街烂漫。鹅黄的柳芽刚探出头,就被一场晚春的细雨打湿,沾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
白秋月还是穿着那件米白色风衣,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樱花胸针——那是她去年在樱花园捡的花瓣,自己用树脂封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粉。
她手里捧着一束白菊,花瓣上凝着水珠,走在陵园的石板路上时,水珠顺着花瓣尖滴落,在地面晕开小小的湿痕。
走到司念的墓碑前,她停下脚步。
风卷着樱花瓣从墙外飘进来,落在碑顶的五角星上,像五年前那个雪天里,无声飘落的温柔。
墓碑前的石阶上,她放下手里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掏出保温盒,打开后,是冒着热气的热干面——芝麻酱的香气混着葱花的清新,在微凉的空气里散开。
“司念,我又来看你了。”她蹲下身,膝盖上的风衣褶皱堆在一起,指尖轻轻拂过碑上“司念”两个字,指腹蹭过冰冷的石材,仿佛还能触到高中时他递过来的那支带着体温的钢笔,“今年我特意让老板多放了点酸豆角,你以前总说酸豆角不够吃。”
她坐在石阶上,背靠着墓碑,从布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是高中时的文科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老照片——是运动会时拍的,她站在看台上,而跑道上的少年正朝她的方向望过来,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亮得晃眼。
“你看,这照片我还留着。”她用指腹摩挲着照片边缘,声音轻得像在呢喃,“去年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那时候才发现,原来你那时候就看见我了。”
疫情刚开始的那两年,白秋月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防疫工作上。从最初的隔离点值守,到后来的疫苗接种宣传,再到常态化防疫里的社区健康监测,23年开始疫情取消了封城管控措施,也说明了这个疾病已经成为常态疾病了。
白秋月只是每当深夜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她会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封被塑封起来的、司念写在日记里的话,指尖一遍遍划过信纸上“替我看看疫情后的阳光”这句话,眼眶还是会红。
母亲没少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
从2021年开始,亲戚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加起来能有一个排,可她每次都以“工作忙”婉拒。
有次母亲来公寓看她,炖了她爱吃的排骨汤,看着她空荡荡的客厅,突然红了眼:“秋月,你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个小病人?都这么多年了,你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白秋月握着汤碗的手紧了紧,汤面晃出涟漪,却只是沉默着摇头,转身去厨房拿勺子。
2028年冬天,北方的雪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时,单位组织年度体检。
白秋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揣着暖手宝,去体检了。结束后,护士叫住她:“白姐,李主任让你去趟他办公室。”
李主任的办公室在住院部三楼,窗外正对着医院的花园,光秃秃的树枝上积着雪,像裹了层白糖。
暖气开得很足,白秋月推门进去时,看见李主任正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一份体检报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听见动静,转过身,脸上没有平时的笑容,眉头拧成了“川”字,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秋月,你坐。”
白秋月坐下时,羽绒服的拉链蹭到椅子扶手,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主任把体检报告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指尖在“右肺下叶腺癌晚期”几个字上顿了顿,声音比平时低了些:“CT显示有占位性病变,病理活检结果出来了,是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纵隔淋巴结了。”
白秋月的目光落在报告上,那些医学术语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心上,却没有预想中的震惊。她最近总觉得累,爬两层楼梯就喘得不行,咳嗽时胸口像压着块石头,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原来早就有征兆。
白秋月只是端起桌上的水杯,温热的水洒在虎口,却没觉得烫,只是声音轻得像落在雪地上的羽毛:“李主任,您是说……没法治了,对吗?”
李主任看着她眼底的平静,心里揪得慌。他还记得2020年疫情最凶的时候,这个姑娘穿着防护服在发热门诊连轴转,累得晕倒在走廊,醒来第一句话还是问“3床的司念血氧怎么样了”。
那时候她眼里有光,哪怕隔着护目镜,也能看见她眼底的坚定。可现在,她的眼睛像蒙了层雾,没了往日的亮。“也不是没法治,”他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着急切,“我们可以做基因检测,看看有没有匹配的靶向药,或者试试化疗联合免疫治疗,现在的新药效果比以前好,说不定能延长半年、一年的……”
“不用了,李主任。”白秋月打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下的皮肤透着疲惫的青色,“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这些年没好好休息,也没按时吃饭,胃不好,肝也有点问题,就算用了药,也扛不住副作用。”她把水杯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您不用跟我妈说那么详细,就说我需要静养,别让她担心。她心脏不好,经不起吓。”
李主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纸巾,放在她手边:“你这孩子,总是替别人着想。那个病人走的那年,你在医院哭了整整一夜,我就知道你没好好缓过来。这几年你又把自己绷得这么紧,隔离点、接种点、社区,哪儿都有你的影子,你就没好好为自己活过一天。”他提到司念时,声音放软了些,眼里带着疼惜,“真不再考虑考虑?哪怕延长几个月,也能多看看明年春天的樱花,那个病人要是知道,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啊。”
“樱花我已经替他看了五年了。”白秋月拿起体检报告,指尖划过“晚期”两个字,指甲盖泛着白。她忽然笑了笑,眼角弯起,露出浅浅的酒窝,可眼底却泛起湿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
“李主任,您还记得2020年他住院时,我总跟他说要一起看樱花吗?他那时候还说,等康复了,要带我去武大樱园,说那里的樱花最好看。现在我要去赴约了,不能让他等太久。”
那天离开医院后,白秋月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高铁站。雪还在下,她裹紧羽绒服,手里捏着手机,买了一张去武汉的高铁票。
高铁上,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一点点往后退,像流逝的岁月。
抵达武汉时,已是下午,她去了武汉大学的樱花园里看了看樱花,原本今天一点风都没有,也不知道何时吹了一阵小风,樱花落了下来,她看着眼前凋落的樱花。
回到家后,白秋月开始整理东西。她把公寓里的物品分门别类:给母亲织的毛衣放在衣柜最上层,上面贴了张便签,写着“我亲手织的,很暖和,冬天穿”;常用的医药箱放在玄关柜上,便签上写着“感冒药在左边第一层,降压药在右边,记得提醒爸按时吃”;她的工资卡和银行卡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银行卡的密码——是她的生日,也是司念的生日,他们俩生日在同一天,高中时她总说这是“特别的缘分”。
整理完这些,她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背景音里有切菜的声音:“秋月,这么晚了打电话,是不是想吃妈做的饭了?”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司念的旧口罩,声音尽量放得轻松:“妈,我最近要去外地学习一段时间,可能得去挺久的。我把家里的东西都整理好了,您要是想我了,就去我公寓看看,衣服都洗干净叠好了。”
母亲顿了顿,切菜的声音停了:“去多久啊?过年能回来吗?”
“可能……不能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赶紧清了清嗓子,“妈,我的工资卡放在玄关的铁盒子里,密码是我的生日,您和爸要是需要用钱,就拿去用。还有,您心脏不好,别总生气,爸的降压药记得提醒他吃,别让他忘了。”
母亲听出了不对劲,声音里带着担忧:“秋月,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跟妈说实话,别瞒着妈。”
她咬着唇,泪水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痕:“妈,我没事,就是医院任务重,可能没时间打电话。您照顾好自己和爸,别担心我。”挂了电话后,她靠在沙发上,哭了很久,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几天后,白秋月住进了医院。
病房里很安静,窗外的梅花正开着,粉白色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她开始写一封信,笔还是当年司念送她的那支——黑色的钢笔。纸是她特意让护士帮忙买的樱花纹信笺,淡粉色的信笺上印着小小的樱花图案,就像他们约定好要一起看的樱花。
她坐在病床上,背后垫着枕头,信纸放在腿上的小桌板上。因为化疗的副作用,她的手有些颤抖,字迹偶尔有些歪斜,却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司念:
见字如面。
今天护士给我换吊瓶时,说窗外的梅花开了,粉粉的,很好看。我从窗户缝里看了一眼,突然想起2020年那个冬天,你病房窗外的雪,也是这样簌簌落着,你说雪落在树枝上,像开了白色的花。
那时候我总跟你说,等春天到了带你去看樱花,现在我替你看了8年。
2021年的樱花开得早,三月初就满街都是了。
2022年下了场春雨,樱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粉色的地毯。
2023年我带了相机,拍了好多照片,都存在相册里,等见面了给你看。
2024年我在樱花园里捡了片花瓣,做成了胸针,就是我现在领口别着的这个。
2025年的樱花最热闹,好多人带着孩子去看,笑着闹着,你说的‘鲜活的城市’,真的实现了
2026年今年武汉大学的樱花不知道为什么开的很晚。
2027年今年的樱花开的格外的少。
2028年,今年我可能要失约了,没法替你看樱花了。
我生病了。
每年我去看你的时候,都会带一碗热干面,是你说想一起去吃的那家。
老板还记得我,每次都问‘你朋友怎么没来’,我总说‘他忙,下次再来’。去年我让老板多放了酸豆角,你以前总说酸豆角不够吃,不知道你现在还爱不爱吃这个味道。
今年是2028年,早在2023年防疫就成为了过去。
我想起那时候的你——你发烧到40℃,还笑着说‘我没事,别担心’。
想起连续48小时没合眼的同事,靠在走廊里就能睡着,手里还攥着患者的病历。
想起社区里的志愿者,穿着红马甲,挨家挨户送物资,鞋子上全是泥。
现在街上的人早已不用总戴着口罩了,热干面店门口又排起了长队,超市里的货架满满当当,晚上的路灯亮得很,走在路上很安心,这些都是我们当年盼着的日子,我替你好好看着呢。
我妈今年不催我相亲了,上次她来医院看我,炖了排骨汤,还特意多拿了一个碗,说‘给司念也留一口’。
我没告诉她,你当年住院时,总说想喝阿姨炖的汤,说肯定比医院的好喝。那时候我还想着,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家吃饭,我妈给你炖排骨汤,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现在我把这话跟我妈说了,她哭了好久,说早知道那时候就该多炖点,给你送过去。我跟她说,你不怪她,你知道她是好意。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我一点都不难过。
这些年我活得很踏实,隔离点的人跟我说‘谢谢你’,疫苗接种点的老人跟我说‘姑娘辛苦了’,社区的居民跟我说‘有你在我们放心’,这些话我都记着。
你写的信里让我‘带着希望好好生活’,我做到了,我守着我们的约定,守着这座城市,现在终于能告诉你,我没有辜负你。
春天的樱花很好看,我替你看了八年。
现在,换我带你去看。
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就像当年约定的那样,你走在前面,我跟在你后面,捡一片最漂亮的花瓣,夹在笔记本里。
等我。
秋月
2029年除夕前夜”
写完信时,窗外已经黑了。
白秋月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信封也是樱花纹的,和信纸配套。
除夕夜,窗外放起了烟花。红色的、金色的、紫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病房的窗户。
白秋月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小毯子,手里拿着写好的信。
白秋月划亮一根火柴,火苗橘红色的,在夜里显得格外暖。火苗舔舐着信笺,纸张慢慢卷曲、燃烧,最后变成灰烬。她把灰烬轻轻撒向窗外,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像极了高中时运动会上,她为他加油时绽放的笑脸。
“司念,等我。”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酒窝,就像信里写的那样,要把笑起来的样子,留给和他重逢的那天。
当刀刃划过手腕处,鲜血往外流出,白秋月眼角泪落了下来,她轻轻的闭上眼睛。
风把灰烬吹向远方,吹过樱花盛开的街道,吹过曾经的隔离病房,吹向那个雪落的年初——那里,有个穿防护服的姑娘,正对着病床上的少年,说着关于春天的约定。而这一次,他们终于不会再错过了。
“今年,我们一起去看武大的樱花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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