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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石门院

元则十六年冬,初雪将至。

“堂怜,李公子到了。”

随着女子的轻声提醒,有人在层层堆积的案牍中抬起头。

京都的冬季格外寒冷,石门院的炭火数量比不上宫里供的多。

室内的冷气正肆意翻涌,墨绿色的案牍在宽大书皮的包裹下显得瘦弱无比,像是一具具试图避寒的骷髅,让人觉得好笑。

已经抬起头来的执笔者暂停批注,流露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迟钝。直到笔尖的墨坠落,晕染出一滴黑色的雨水,才终于问起人在哪里。

李家的这位公子来得不巧。

赵琛近来频频生病,常常哭天喊地,无论如何也哄不好。昨日更是折腾一夜,直到天边翻起白肚才堪堪睡下。

她终于得空,本想坐下来仔细看看徐子睿送来的公文,却不成想现在又要出面去见李文意老将军的幺子——李禛。

这个自幼就送到怀阳的小儿子,不久前突然被接回来,如今只不过在京都停留半日,就让一道圣旨送进了石门院。

正处束发之年的李禛,是陛下亲指给赵琛的伴读。

可垂髫与束发,实有十年之差。

回过神来时,身侧小枕说着不久前听来的达官显贵的闲话。

赵海宴听了个大概,在与一个接一个陌生的名讳于无形中产生交集后,将怀里由烫化温的暖手炉递给对方。

厚重的大氅减缓人向前的脚步,过堂风的萧萧声从未停息。

从北而来的寒风急切的东刮西刮,于是命运的转折声,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淹没在这急切里。

“堂怜,在那。”

风会送走所有轻飘飘的事物,向下延伸的石阶盛放着太阳投下的、枯枝杂乱无章的影子,目光所及的不远处,李禛穿着绣有缠枝莲的深红色大氅,正盯着半片不知会何去何从的残叶发愣。

如同死亡般沉寂的冬日,其实少有这样鲜明的颜色。

“李公子,久等。”

“在下李禛,参见长公主殿下。”

元则一年,李禛生于春天。

大儿子战死沙场,二儿子在官场沉浮。轰轰烈烈的前半生匆匆逝去,李文意与季白濯再不想让李家卷入朝堂之争。

但奈何有的事情只要参与,就不能够轻易抽身。而皇家之事,又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他始终未能如愿。

老来得子,李文意借稳婆的口让这孩子有了先天弱症,早早把他送去怀阳故乡。

可谁知李禛年过十六,借医师的口,以重病为由,靠诓骗回到了京都。

这本没有什么,孩子想回家无可厚非。

可坏就坏在宁玥皇后过世,安平侯正为自己姐姐的遗子急得团团转。

李禛撞上风口,立即被安平侯情真意切的请旨送去给四皇子作伴读。

圣旨既下,便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安平侯宁远是外封王侯,自然不敢派人守着外甥和外甥女。

而李家不会对李禛坐视不管,若李禛身为伴读安然无恙,长公主和四皇子却遭遇变故,李家必定会因此获罪。

没有人会轻易放弃掌控威胁的机会,何况自古以来帝王大多生性多疑。

高坐大殿的皇帝随口答应荒谬的伴读之言,于是两个失去圣心的皇子,一个因家族而成为皇帝眼中钉、肉中刺的公子,就这么齐聚在石门院里。

感受到怀阳从未有过的刺骨寒风,李禛下意识扯了扯嘴角,发觉旧痛仍在。

石门偏僻,虽说是京郊,却与京都城隔得极远。

深沉的土地把所有生机掩在身下,他盯着看了半晌,等到那微弱得几乎要被风声吹散的女声传入耳中,短暂停留在地面的半截残叶随风离去,才终于挪开眼。

“在下李禛,参见长公主殿下。”

为何下巴比上次见面时多了道浅疤?

李禛有些想不通。

石门院说是院落,实则比公主府还要大出许多。

但空置太久的地方修缮起来困难异常,因此仅仅修缮出八处小院,供人生活居住。

“李公子,可是没休息好?”

“回殿下,的确有些。”

接连赶路月余,人已疲倦不堪。

按常理来说马车如同婴儿摇篮,颠簸得恰到好处,赶路的旅人应该遏制不住困意,不管不顾的睡过去才对。

可李禛没有。

两个时辰前,他与李文意谈话时提及李家如果不做选择,就会成为九子夺嫡的第一个牺牲品。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

李禛回京半日,没来得及拜见母亲、兄长,见到父亲的第一面,率先说的又是大逆不道之言。

李文意从他笃定的语气里察觉到某些危险,道:“景玉,设槛于前才是把李家架在火上烤。”

“父亲,我不过是个被寄养在乡下多年、没权没势、不学无术又年轻气盛的小儿子,代表不了李家。”

夺嫡之争,独善其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没有人能真正的置身事外。

“你自己的命难道就不重要吗。”

他没回答。

也许是吧。

手在室内渐渐回温,李禛在混乱的思绪难以挣脱,下意识来回摩擦虎口,徒劳的以小片肌肤的相互给予温暖,来缓解那大片细细密密的麻。

赵海宴垂眼一瞬,随后招呼小枕过来简单交代几句,便与他道了别,说要看望大病初愈的赵琛。

“李公子可带有银两?殿下交代特意交代,银两在此地不大能花得出去,所以还请公子取出些,由奴婢去换成文钱。若要采买夜读的蜡烛,只管吩咐住在大门旁院落的阿完就好。油蜡是极好的选择,此地不比京都城和怀阳。红蜡要三百文一支,油蜡虽暗,但也不过才几文钱。”

李禛点点头,刚要道谢,却差点截断人家最末交代的话。

“殿下还说,不与公子讲礼数之类。往后四殿下有劳公子照顾,望公子不要太过拘谨。”

见婢女拱手行礼作势要走,李禛终于抓住空档道:“不必敬称,敢问如何称呼?”

“小枕便好。”

木门发出咔嚓的轻响,赵琛半眯着眼,就着梦中惊醒带来的视线模糊观望,一时间竟没分辨出来者是谁。

“怎么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只说梦到母后,随后起来草草吃了几口豆腐,就又一头栽进层层叠加的被褥里,再次进入梦乡。

教书的先生几天后才至,赵琛很珍惜当下病中的清闲。

屋里的炭火烧着,时不时发出如同老鼠细嚼木板般的滋滋声。

赵海宴半倚在木头桌子旁,看完四周承重的梁木,又去看随着风的离去归来,反复外鼓内凹的窗纸。

两年多以前她自御花园闲逛回来的下午,母后告诉她一个秘密。

更准确的来说,是一个即将到来的死期。

自此之后的七百余个日夜里,她惴惴不安,终日不得安宁。

母后过世的夏季,她曾无数次想让赵琛早早接受人世间最为残忍的阴阳两隔,不至于未来过于痛苦。

但经历持续半年之久的自我拉锯后,赵海宴最终没能忍心,开始不再提起,甚至回避此事。

德妃提出送她姐弟二人来石门寺旁的石门院守孝祈福时,赵海宴自知无法拒绝,于是欣然接受这个带领幼弟远离龙潭虎穴的机会。

石门镇石门山石门寺石门院,这是一个以“石门”二字贯穿始终的地方。

没有尔虞我诈,显得安静、祥和,甚至在寻常日子里,连人烟都格外稀少。

少到寺庙里的僧人们,常常因为没有香火钱和功德箱常年空虚,而饥一顿饱一顿。

少到她这个隐姓埋名,带着家产的所谓的“贵人、施主”到来时,有位小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和其师父说总算能喝上热粥了。

其实如今处境,真的算不上太糟,除去把李家牵扯进来之外。

天色渐暗,赵海宴确认赵琛不再发烧,回到院落昏暗的油灯下继续看着政事简要。

近来母后在朝廷的眼线与徐家门下的臣子的进言越发频繁。

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捆着用以防刮跑的不大不小的石头、固定的半皮且有着厚重质感的信。

是徐子睿的作风。

不过信里面还是没什么重要信息,大臣们粉饰太平,反反复复争吵的不过几件事。

无非是王员外家养着多少侍妾,着实伤风败俗;新晋探花有断袖之癖,还该不该正常上任;江临东南的商人向朝廷献礼,海鲜惨遭抬价该如何解决……诸如此类。

仿佛四个月前三皇子赵寂被废的风波已经过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赵寂其人,自幼嚣张跋扈,心机更是浅薄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若非她插手处理,不知道还要造出多少罪孽。

何妃磕破头才留下赵寂的性命,为其讨来流放西北的结局。风头太盛、得到皇帝的宠信太多,树大招风的下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但偏偏有的人糊涂惯了就不会再有清醒的时候,自诩高傲的皇室血脉却视人命如草芥。

幼年时他爱割去飞虫的翅膀,再将那虫子从高处抛出,任由其重重落地。

后来他将平民百姓视作虫豸,毫无愧疚和怜惜的轻轻碾死。

等到他把那宫女推下理和塔之事东窗事发之时,才惊厥悔恨,却已经太迟。

因为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陪着大皇子长大的罗晴。

赵默小赵海宴三个月,为人果决,曾最有希望被立为太子。

可大义灭亲的呈供后,民间流言四起,赵默落下兄弟相残的恶名,还连带着给他自己惹上诸多麻烦。

他如此不管不顾的只想要个公道,赵海宴未曾预料。

何家绝不会支持他,还要扯着其他交好的世家,弹劾的奏折流水似的送到皇帝眼前。

“那人可醒了?”

无忧闻言轻轻点点头,道:“沈医师说已转危为安,只是跛了左脚,往后要拄拐度日。”

“再问问她。”

“好,杨姑姑的信昨儿到了,但没能送进来。信中写的是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那就让他们回来吧,不必再守。”

夜幕深深,北风呼啸。

几日后,山雪厚积,石门镇的冬更深。

李禛清晨被铁锹猛击冻土的咚咚声唤醒,走出房门仔细听了听声音的来源,发现原是四皇子正在一墙之隔的西角费力挖掘。

赵琛捡到个不知被谁连根拔起的小树苗,倒是始终未仔细想冬日怎么会有这样根系完整、尚有一线生机的小树苗。既看见,便善心大发,自顾自的要种上。

兴许是先前种的金银花树成功存活的缘故,他无比相信自己定也能让这棵来路不明的树苗活下去。

李禛倚着小院的门框,静静看他忙活好一会才撬起那样小的半块冻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踩着夜里下的小雪挽挽袖子上前。

冻土难挖,重在用巧。

赵海宴来时,树苗已经被种入土中,碰巧无忧从院子拱门后的库房走出,问道:

“堂怜,今早买的桂花树苗你可有看见?有棵在药材筐里掉出去……”

无忧话未说完,全因为在不经意的抬眼间,看见那棵贪便宜买来的,打算割根入药用以驱寒的桂花树苗此刻正直挺挺的、安然无恙的矗立在经受寒风侵袭的土壤中。

既已种上,那便不能再拔出。

她只得认命的再度下山采买,临了不忘安慰性的说三人深谋远虑。

毕竟桂花树浑身是宝,种下树待到来年开花结果亦可用药,此后还能少花些钱购买。

教书先生如约而至,衣着朴素,样貌端正清秀,打眼一看便是个正人君子。

宁流然双十之年才成为长公主的谋士,曾经自封红尘浪客,如今却是真心为他们共同的,有关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志向所改变。

然而壮志未酬身先死。

仅三个月,长公主与四皇子就被送到了石门镇。

宁流然为此瞒天过海,做回自己的老本行——教书。

不过石门院的境况和他想象中不大相同,没有半分凄凄惨惨。但还有比这更加意料之外的存在,比如李禛。

疑心太重不是什么好事,但此时谨慎些总利大于弊。

“阴谋”中不可控制的变量,危险异常。

至于为什么是阴谋而不是志向,赵海宴无法向宁流然解释,也不能向宁流然解释。

极其偶尔的,她追忆起童年的少数快乐时光。那时候赵默总跟在她身后,乖乖的叫她阿姐,冬季堆起雪人还会第一个叫她去看。

或许自始至终,赵无匣就从没把他们看做自己的孩子,没想着让他们做正常人,也没想着让她们兄弟姊妹产生真情。

字辈不肯划分,名字随心而起。他被权势裹挟,心里有恨。因此他不爱任何人,只爱他自己。

“今夜晚冬节,赵琛极想去,宁学士可要同往?”

雪像冬季的生长阵痛,反反复复化,反反复复下。

七人由墙翻出,多次躲过巡逻士兵,好不容易才沾着灰土和雪后泥泞到达山脚。

“此番实在冒险。”

宁流然拍拍身上的土,又给赵琛取下头顶的叶子,暗暗可怜那被踩许多回的金银花树,话音已落许久才转过头去看默无声息的长公主。

不远处镇上的灯火倾泻而来,照得她脸上斑斓一片。

“已经打点过了。”那片斑斓开口。

“那……”为何如此狼狈。

“赵琛觉得你喜欢,我拗不过他,便说可以试试,谁知真的成功了。”

宁流然无语凝噎,他确实常提起曾经的偷鸡摸狗之事,而且欢笑不止。

还好四皇子正是爱玩的年纪,李禛亦不在意这些意外的狼狈。

街上的喧嚣像冰块化成水,汇聚为小潭后分不出哪流哪干,实在难以辨别到底是谁在吆喝买卖。

阿完、无忧和小枕三人在拥挤的人潮里不断向进,寻找空气里香甜食物气息的来处。

赵琛牵着李禛站定在糖画摊前,他眼巴巴望着,心愿还没有说出口,赵海宴便心领神会的上前几步将文钱交给面容憨厚的小摊老板。

几人等画时,恰逢人声鼎沸,赵海宴顺势轻扯宁流然退后几步低声道:

“宁学士,我知道你心中的鸿鹄之志,只是我如今虽尚能成事,但实在甚缓且见效甚微。

我亦私心杂念甚重,非两袖清风、别无所求。因此你若要走,我不阻拦,也愿意为你善后。”

龙生九子,当今皇帝膝下六子三女,多病的、被废的、年纪尚小的,没有一个能看出明君的影子。

安平侯府初见那日,宁流然本是不想去吊唁的,奈何他娘云清说:

“你爹和安平侯那可是至交好友。”

宁致忙着诊治病人不能亲往,他身为儿子于情于理、无论如何也该替宁致来慰问故友。

然而此宁非彼宁,毕竟不是一个宁姓里出来的,他到底是外人中的外人,虽然进来,却也只能远远看着。

白布鬼怪般张牙舞爪的在空中飘扬,天色渐暗亦难掩安平侯府冷清之色。

宁玥皇后的牌位前不久还立在黑木之上,短短半日的停留是安平侯用军功换来的恩典。

可惜恩典总会过去,宫人手脚麻利没有半刻停留,徒留安平侯对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和其后列祖列宗的牌位长跪不起。

同胞姐姐连最后一眼都无法见到,何其令人唏嘘。

宁流然不忍再看,也心知肚明此时不能上前叨扰,索性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发呆。

他想着等会儿寻个合适时机,简单问候安平侯,就此辞别而去。然而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连踌躇的步子都没迈出去,就听见阵阵哭声。

人生来有情,前来吊唁难免触景伤怀,宁流然本想上前安慰一番,微微侧身却看见那人影子已佝偻成一团,于是他顿感不妙立马退回阴影当中。

那是个跪倒在地的男人。

虽然背对着他,但此刻脸上的泪和恐惧的神色还是可以猜想到的。

“本宫给你两条路,离去和下去。”

地上的人面对那片看不清的黑暗剧烈颤抖。

宁流然借着拐角遮掩住身形,想要离开,但好巧不巧路的那头来了婢女。

他若转身往那头走就此离开,必然会被守在那的婢子问怎么到这里来。

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他曾窃听到旁人隐秘,等现在正谈话的两人察觉到他的存在,说不准就会被杀人灭口。

可他若不转身离开,倒真成了窃听者。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宁流然在被发现和静观其变中胡乱挣扎,最终决意暂时按兵不动。

隐在暗处的人自称本宫,必然身份尊贵,而此时在安平侯府中,身份又能贵重到这个地步的人只有一个。

地上跪着的倒看不出什么身份,总之必然没有他面前那位权重就是了。

月亮高悬在屋脊之上,如同秋季割麦的镰刀,很漂亮。宁流然暂时没法离开,只好开始苦中作乐般的赏月。

他从前根本不知道欣赏美景还能这样的煎熬。

“你有妻女。”

寒光在渐渐漫溢人间的月色中轻闪,是把漂亮的匕首,此刻正它抵住男人的脖颈,隐隐有深入的趋势。

黑暗里头的人没再说话,万般尽在不言。

宁流然忍不住偷望,却差点不小心笑出声。没开刃的匕首,华而不实。

他饶有趣味,心里笃定她不会杀跪着的人,更不会伤害男人的妻女,也许甚至不会让那些人知道自己家中的顶梁柱惹到麻烦,还因此性命堪忧。

可地上的男人显然没发现她的仁慈,他极度恐惧、慌张,立刻俯首于地,恳求不要夺其妻女的性命,继而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封书信。

淹没在黑暗中的人上前取信,就此展露在月光之下。

是晌午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面无表情的长公主。

“改名换姓,再给他置办些产业,连带着妻女部族今夜快马加鞭送去怀阳。”

站在她身边的人格外利索,立马抬走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此刻正脱力倒在地上的男人。

那两个婢子,一个拿着信不肯走,一个似乎本来要跟着男人出京,这会儿也不肯走。

宁流然掩在拐角,疑心自己的影子已经暴露,低头却发现影子也藏得极好。

再看向那边时,两人正向长公主行全礼。大燕最繁琐的礼数 ,十二个礼节的结合体。

他着实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严格至极的恪守礼数,而同样令他想不通的还有长公主其人。

两个月后,三皇子被废,大皇子呈堂证供中有封来自无名氏的信,薄薄糙纸,却是件至关重要的证物。

帝王之家兄弟相争并不少见,但像这两位一样毫不遮掩的,的确是少数中的少数,为民间津津乐道,实为在所难免。

赵海宴在当中承担什么角色,不言而喻。

宁流然后来时常会想起夜幕之下神色淡漠的长公主,想起那双没有温度、倒映着稀碎月色的瑞凤眼。

故当无忧因为他扬名在外从而找上门时,他答应会面,之后又打破自己的规矩成为谋士。

他曾问长公主,既然想要这样的世间,为何不自己先摒弃权势。

对方摇摇头,只说:“也许要几百年,也许要上千年。但说到底都是要先掌握规则,才能改变规则。”

“殿下,如此看来你我都看不到天下太平的那天了。”这话很大逆不道,但他的确有感而发。

“倒不失为一桩美谈,史中先驱。”

宁流然笑着,心里已有答案。

光是能看破他精心营造的年过半百的假象和几经修改的假名,就足以令他另眼相待,更何况她所求与他中所想不谋而合。

狠而不厉,慈而不蠢。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于是当赵海宴说出那句含有“学士若走,我不强求”意味的话时,宁流然因知己的善解人意,大脑短暂陷了入空白。

不过空白之后,是醍醐灌顶般的清醒。他很快反应过来,连连重申许多遍自己绝不会离开。

时间从不是问题,他也从不是为功名利禄才成为谋士。

自幼年读书之后,宁流然便满心欢喜的等待着理想世间出现。

人世间,应人人安居乐业,人人生而平等,像《礼记》所写:“选贤举能,讲信修睦。”

然而时过境迁,他渐渐意识到这样的世间等是等不来的。总要改变,总要有人去身先士卒。

他愿意做为此付出,也长久的期盼着有志同道合的人同行。如今承蒙上天眷顾,志同道合的人已在身边。

一切尚未开始,一切满怀希望。

石门院的冬天,寒冷、平凡。满山寂寥的树木,皆在等待时机,重归漫山遍野好时节。

以石门山为首,身后是越发宽广,无尽重叠的山峦。山尖上的烽火台,守护的是十几里外的京都,隔绝的是几百里外的怀阳。入京容易,离京难,不止在战争时适用。

风雪侵袭不息,在雪花的草草掩盖之下,几段人生正悄然交织。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无人察觉。

“长公主摄政。”

不是疑问句,赵海宴跪在大殿之上默默的想。

“朕就是这么教你的?女儿家搅得朝廷翻涌。宫规事小,朕不曾怪你,怀阳一事也就罢了,如今你怎可一错再错。”

以为以一己之力,就能改变这世间权权相压的现状,的确是大错特错。

赵海宴久久未答,只静静感受着冷气的洗礼,随后在余光中看见有什么东西飞弹而来。

她没能看清,但还是固执的抑制住身体的本能,没有躲闪。

于是下巴猛然一痛,滚烫的血液就此坠亡在冰冷的宫殿里。

“父皇,儿臣知错。”赵海宴俯首叩地,衣襟粘红也未曾在意。

她任由手腕与地面间的空隙越来越小,碎片在这当中难以生存,流下红色泪滴。既像在秉承礼节,又像是在下定决心。

“你何错之有。”

“臣错在不该自幼受诏前往御书房观批公文,错在不该有自己的野心,错在不该不愿意做未来太子的磨刀石,错在不该违逆奸臣,错在不该怜惜、共情天下万民。臣罪该万死,万死不辞。”

“此刻风雪正盛,长公主不如到去好好看看这世间,一直看到沉冤昭雪。”高位之上的帝王怒极反笑,冷声道。

“臣遵旨。”

赵海宴没有抬头,直直退到殿外,随后干脆利落的跪进雪地。

京都的冬天总是这样冷,伤口没再渗血,掌心细密的划痕也已不痛。

任奇御前侍奉多年,倒是头回看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

皇子皇女摄政自古以来都不在少数,陛下不该动怒至此。

可怜了长公主。

可惜他只是个奴才,此时此刻既不能进言于陛下,也不能规劝殿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公公,子时一刻。”

“叫小德子过来。”

长公主已经跪了一个时辰,没有半点要服软的意思,陛下在殿内不肯出来,怕是铁了心不会管。

“太后娘娘的酥饼呢?”

“师傅,御膳房连夜做出来,就等着明儿一早送去呢。”

“现在就送去吧,送到崔姑姑手里。”

“师傅,这……”

“这什么这,太后娘娘要是早晨睁眼就想吃这口酥饼怎么办?趁夜送去最为保险,还显得这差事你认真交代下去办了。若明儿太后娘娘震怒,可别说我没教过你。”

小德子愣神几秒,余光忽然看见有个什么人正跪在石头地上,他转过头想透过飘扬的雪花看清,却被师傅猛的拍了拍头。

“看什么看,眼珠子不想要?你不想活,我可还没活够呢。还不快去拿酥饼给太后娘娘送过去。”

“噢噢,师傅,我这就去。”

小德子无暇顾及雪中的人,立马向御膳房的方向奔去。

任奇在廊道下徘徊几步,望着满天飞雪,忽然长叹口气。

他这个徒弟办事还算利索,就是过于木讷。

崔姑姑来得极快,远远撑着伞给任奇行礼,算是某种不宣之于口的感谢。

站在她身侧的,则是已经病入膏肓的当朝太后徐觉惊。

“扶堂怜进轿。”

“是。”

徐觉惊没再让崔久撑伞,脚步沉重而缓慢的踏雪走上台阶。

任奇忙招呼婢子上前去接,恭敬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懿旨打断。

“任公公,你是三十年前哀家亲自选给皇帝的侍从,也算看着堂怜长大,哀家不难为你。你且进去告诉皇帝,就说哀家适才下了道懿旨,现在就要见他。”

崔久撑着把极难看的伞为赵海宴遮住风雪,估计是哪家小辈送来的寿辰贺礼,下午送来被摆在门口,夜间情急才顺手拿来用。

赵海宴被宫人们搀扶起来,堪堪站立。雪下得愈发急促,隐隐有排山倒海之势。

风吹得人头晕目眩,在仰头昏去的前一秒,赵海宴隐约看见伞中轴顶端刻着景玉二字。

景玉是谁?

来不及细想,她终是像醉酒般倒在覆盖厚雪的石砖上。

“传太医……”

后来宫宴醉酒,赵海宴写了首毫无韵律的《晴见雪》。

久缠病榻空知春,僵卧木窗窥风雪。

两相搀扶见生雀,嘲哳几许醉合眠。

晴中草雪不觉冽,满目疮痍细雨连。

昔日江东父老逝,大江东去泪千千。

我身本将报国去,奈何周公不遂愿。

人生不过回首间,何悲何凄何留恋。

只说给小枕和无忧听过。

她偏爱野体,也好写野体,喜好这当中感受虚假的肆意妄为。

再想起这首诗时,她忽然间发觉自己就是那只死在寒冬腊月,死在晴天飞雪间的麻雀。

赵海宴脸上有道经年不愈的疤,和那有着河清海晏寓意的名字一样,海晏海宴,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自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去摸仿佛刚才还重磕在地的头,发觉并无任何痛感。

原来只是在过去里漫游而已。

“外面下雪了?”

“夜半下过一些。”无忧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不由得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无事,不过是昨日夜里看政事太晚,赵琛呢?”

“四殿下早早就起来跟着宁先生和李公子读书,很是勤奋。”

彼时小枕从屋外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未融化的冷气,她心里盘着起究竟如何才能劝说赵海宴吃补药,一时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沉默着将暖和的手炉和厚实的大氅,一股脑全给了对方。

长公主自幼便与众不同,固执的从不愿意讲求什么规矩、礼数尊卑,只有在外人面前才论起那些繁杂礼仪。

如今更是连生病都不肯多说出半句不舒服,总得想法子才是。

想来前几日无忧买的桂花树苗刚好能派上用场,事不宜迟,入药之事待她问过大夫,便立马得提上日程。

赵海宴一一接过小枕递来的东西,察觉身上的暖意已经让室内稀薄的寒冷不足为惧,下意识笑了起来。

“我去看看他,外面冷,不必跟来。”

室外的雪再度加厚,之前种进土中的树苗还顽强挺立。

古人说取名后的树会有灵性,这棵桂花树如果能活下来,按照赵琛的性子肯定能得到极为不错的名字。

赵海宴在冷风里望了望积雪的树枝,转身向东边的小院走去。

她初至时曾问石门寺的住持,石门院从何而来,何人所建,为何规模不小却闲置多年。

主持未回答她的问题,只道:“缘,妙不可言。”

念着或许是寺庙的规矩,她索性不再追问,只管安心住下。

踩着由于风的倾斜而落在廊上的薄雪,赵海宴行至暗色的木门前。

屋里的赵琛正在读着“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是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

倒不是她博览群书,只不过这句之前的那句实在广为人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赵海宴站定在门前没有动,因为她意识到这不是赵琛当下该学的。

随后宁流然的声音响起:“四殿下怎么开小差还挑首这样情深意切的诗?”

没有任何调笑的意味在,仅仅单纯发问。

“回宁先生,我觉得这诗很自由。”

“四殿下,可这是首殉情诗。”

“是啊宁先生,但诗里生灵竟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赵海宴推门的手忽然顿住,但门还是开了,是李禛。

“殿下?”

“长姐可知什么有关天南的诗么?”

赵琛从座位上站起,小跑着顺着门探出头去,既堵住李禛的出路,又挡住赵海宴的进路。

“天南地北年年客,只有芦花似故人。”赵海宴耐着性子回答,她已习惯冷风吹拂,也不觉得多站会有什么不妥。

“长姐,怀阳可是天南?我记着怀阳是你的封地。”

“自然是,但若求详细应问问李公子,长姐已许久未回过怀阳。”

“那西蒙呢?”

“在北面。”

“为何父皇给北方来的舅舅天南的驻地,还不让舅舅回去?”

赵海宴没有回话。

“殿下,外面冷,先进来。”

李禛将门全拉开,冻得赵琛一个哆嗦,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先前的问题,惊呼冷气侵袭的同时,还不忘为自己的疏忽向长姐道歉。

“夜里落雪,四殿□□弱,得多穿些衣服,再多吃些东西好好暖暖才是。”

李禛简单表以关怀,关上门就又折返回来,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李公子不出去?”

“回殿下,方才屋里有些闷,在下只是想通通风。”

宁流然秉持着教书先生应有的职业操守,尽职尽责的讲着那些古文杂谈。

“不听宁学士的课?”

“回殿下,在下已学过这些。”

“我说过不必讲这些礼数。”

“在下小殿下两个月,实在不知如何称呼殿下最为合适。”

室内浓郁的苏合香抵御住从外面渗进来的丝丝寒气,李禛低着头,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已经垂下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类似的情感。

“我字堂怜。”

“堂怜,我字景玉。”

人生相逢如一梦,半澜半平半春风。

堂怜是看了 《落梅二首》 宋·陆游 取的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

向来冰雪凝严地,力斡春回竟是谁?

景玉是看了 《清平乐·别来春半》 五代·李煜 取的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本章引用:

#文中所有引用内容都会标记在作者有话说,如有遗漏请指出。

#以及所有明确由文中人物所写的诗词之类,我都是我本人写的,有部分曾经发布过。

1.《大道之行也》先秦·礼记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2.《行香子·过七里濑》宋·苏轼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3.《摸鱼儿·雁丘词》金·元好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4.《题一雁图》明·止庵法师

天南地北年年客,只有芦花似故人。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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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石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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