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天空还是阴沉沉的，街边的雪还没有化，踩上已经没有了咯吱声，像是雪花也失去了初时的活力，只会给鞋上留下一层湿冷的雪泥。
陈昀原本是打算去劲松桥下的新华书店买两本参考书的，可走到十字路口时，他下意识地就往职高那条街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一条并不宽广的老街，两边的招牌还是那种彩色塑料板子，很多连字迹都有些褪色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边拐了过去。
小卖部依旧闪烁着橘黄色灯光，门口摆着两箱未拆封的“果粒橙”饮料，纸箱边缘已经被雪渍打湿了。
李研正站在门口，围巾松松地挂在脖子上，一只手扶着纸箱，另一只手和老板娘比划着什么。
“要帮忙吗？”陈昀走过去，声音不大，却盖过了街上的风声。
李研回头，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意外，然后弯起笑：“嘿，你怎么过来了？”
“路过。”陈昀答得很自然，弯腰抱起一箱饮料，“放哪儿？”
“里边，冰柜旁边。”她让开身子，帮他掀开帘子。
陈昀一直觉得每个小卖部里的气味都有些奇怪，空气里好像都混着方便面的香味和货架上塑料包装的气味，又仿佛还有其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都很香的味道组合在一起就变得难闻了起来。
陈昀把纸箱放下，直起身时，看见柜台上摊着一本泛黄的账本，字写得很工整。
“你在记账？”
“嗯，盘点一下，顺便记一下上周进货的钱。”李研低头翻了一页，“下个月咱俩学校一起办校园义卖，我答应帮忙做点财务的事。你要是没事，到时候过来玩啊。”
陈昀笑了笑：“卖什么？”
“大杂烩，吃的、用的什么都有，还有点玩具，手工艺品什么的。”她顿了顿，像是在衡量用词，“其实大部分都是来凑热闹的，大家找个借口一起玩儿会罢了。”
话没说完，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两个穿着职高校服的男生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戴着鸭舌帽，另一人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
“来盒烟，世纪红塔。”鸭舌帽把手放在柜台上，笑得有点漫不经心，视线在李研身上多停了两秒，“哟，今天你在啊。”
李研神色没变，从柜台下拿出烟，收钱时语气平淡：“七块。”
“哎呀，还是不能给我优惠优惠。”鸭舌帽笑了笑，把钱递了过去。
陈昀在一旁靠在柜台上，没插话，但目光淡淡地看了过去。那两个男生似乎也注意到他，视线短暂地交汇时，还带着一丝探究和挑衅。
李研收了钱，把烟递过去：“慢走。”
转身推门，外面的风声重新灌进来，挂在门上的风铃也被吹的轻轻晃了两下。
“认识？”陈昀问。
“算是吧，一个年级的。”李研轻描淡写地说完，像是给陈昀解释，“我们学校男生一半都抽烟，有时在学校课间就会去厕所抽。”
陈昀没再追问，只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可乐，然后给李研递了三块钱。
李研接过硬币时笑了一下：“专门绕过来的？”
陈昀耸耸肩：“说了是路过。”
“不顺路啊……”
外面的天色更暗了，风夹着细雪。小卖部的玻璃窗却反射着室内的橘黄色暖光，把两人的影子映在一起，像一幅旧照片。
那两个买烟的男生走后，小卖部的空气像是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货架间细细的塑料摩擦声，还有门口风铃偶尔被风吹动的叮咚声。
“呲。”陈昀拧开可乐喝了一口，塑料瓶还发出细微的“咔咔”声。李研低着头继续翻账本，指尖在纸页上慢慢划过，灯光打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你一周上几天班啊？”陈昀问。
“没谱，得看老板娘时间，一般都是放学后，他去接孩子和给家里做饭，我就帮忙盯着，然后每周六她要回娘家，我要固定盯一天，其他时间她要有事就会喊我。”李研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家里……不管你？”
“管啥管啊，我平时都找不到人，不过也挺好，自由。”她抬眼看了他一眼，笑容有些顽皮。
陈昀没接话，只是盯着柜台上一只白色的瓷杯出神，估计那是老板娘的茶杯，圆形的外壁贴着掉色的牡丹花图案，杯口有些细细的裂纹。那种旧物的痕迹，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小卖部的生意不断，俩人的聊天也是断断续续的，很快门口又响起了风铃声。
陈昀下意识抬头，看见还是刚才那两个男生，不过这次他们没有直接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和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说笑着。摩托轰轰作的尾气声响，在这个略显寂静的冬日街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不是有个爱打球的朋友么？下回叫上啊。”开门的瞬间，鸭舌帽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行啊，顺便叫几个姑娘一起过来玩。”另一个笑着说。
李研手里正拿着账本，听到声音时，手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她没抬头，只是把笔夹在账本中间合上了。
鸭舌帽人都进来一半了，结果又转身出去了。陈昀皱了皱眉，走过去伸手把门关严，风铃被压在木门和帘子之间，发出闷闷的碰撞声。外面的笑声也渐渐远去了。
“他们好像跟你挺熟的？”他的声音不高，但很平稳。
“没怎么说过话，但是一个年级的肯定是脸儿熟。”李研说得很轻，像不想让这件事留下什么痕迹。她又笑了一下，“别在意，我们学校的男生大部分都这样，跟你们这些三好学生还是有点差别的。”笑的其实有点牵强。
陈昀看了她两秒，没有说什么，还是回到了柜台边。
他知道这话题到这里就该停下了，否则会显得有点冒犯。但不知为啥，自己的心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不大，却让他有些憋闷。
小卖部的暖气还是很微弱，弄得屋子里说冷不冷，说暖不暖，像是刚好能抵住寒冬，却又不够让人放松下来。
“义卖那天，你来吗？”李研忽然问，声音带着一点随意的试探。
“来。”陈昀没犹豫，“你在哪儿摊位？”
“最靠近校门口的那排。”她把账本推到一边，眼睛弯了弯，“到时候记得给我捧场。”
“那必须的。”陈昀笑了笑，一个标准的投篮动作，把空瓶子顺手扔进了门口的蓝色垃圾桶。
陈昀在店里泡了大半天儿，帮李研干了不少活，当然也聊了不少天，走的时候，门口的风铃轻轻响了一下，雪花刚好飘进了他的领口里，凉得很真切。
他回头看了一眼，玻璃窗里的李研正在低头整理着货架，动作专注而利落，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还在看她。
陈昀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没说话，自己还挡了人家的路，那时候，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了见她特意绕路。
…………
周一上午，第三节体育课，这是一整天里最能让人放松的时段了，尤其是在冬天的上午，跑几圈后，一班人呼出的热气似乎能温暖整个操场，让每个人的手脚都能暖合了起来。
陈昀和李川打完半场球，坐在篮球架下面喝水。篮球场的另一边，几个职高的学生正在搬桌椅，说是要借场地做毕业的合影。
陈昀马上注意到了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校服，围巾围得很紧，正和两个同学一起合力抬着一张长桌。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的碰了一下。李研先是一愣，然后冲他笑了一下，很快就又回去帮忙了。
陈昀回了一个很浅的笑，但没有站起来。
李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语气带着调侃，“我就说某人现在放学天天自己走肯定有情况吧。”
“滚。”陈昀扭开瓶盖，喝了口水，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边。
“别装了，哥们看人一向很准。”李川笑嘻嘻地伸手推了他一下，“不过提醒你啊，职高那帮男生可不好惹，尤其是追姑娘这事儿，动静都挺大的。”
陈昀没回应，心里却闪过了那天小卖部里的画面，两个职高男生站在门口抽着烟说笑的样子，让他觉得有点刺耳。
下课时，班主任在走廊喊住了他，说校刊部找他拍照。拍摄点在学校南边的花坛旁边，那里边有一颗还没完全落叶的银杏树，被这漫天白色的冬日，黄叶和雪地的交织，有一种说不出的倔强美感。
“别耷拉着脸，乐一个。”举着相机的是一个留着齐肩短发的女生，戴着一顶浅灰色的针织帽，耳朵两侧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翘起。
“林珊，差不多得了吧？”陈昀每次都会被她的一丝不苟和活力满满打败。
“不行！”林珊笑得很自然，“这期是要做‘优秀学生代表’，你不是篮球队的嘛，运动男孩一点，别吊儿郎当的。”
“你看流川枫不打球的时候，运动男孩了吗？。”嘴上这么说，陈昀还是配合着她的指令，换了几个角度拍照。
林珊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拍了几张后，忽然放下相机，看着陈昀：“有时候真希望能早点遇到个有趣的人，不然学校生活真的太单调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点含蓄，像是随口一说，又像藏着什么意味。
陈昀咂巴几下嘴，只冲她笑了一下。
拍完照回教室的路上，李川凑了过来：“有没有天理？啊？有没有天理！老子公认是工大附中校草，凭特么什么姑娘都围着你转？凭啥？”
陈昀懒得搭理他，心思早就飘回到职高的小卖部里，那个昏黄的灯光下，李研站在柜台后的模样，安静又专注。
晚上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时，天色已经完全沉下来了。
陈昀收拾好书包，和李川一同走出校门。操场边的小卖部已经关了灯，路口的烤红薯摊还在，伫立在路灯之下，老板缩着脖子，在炉子边烤火取暖，烤红薯的炉子是一个被改造过的超大号铁油桶，香喷喷的气味便是从这个黑黝黝的大桶里飘出来的，还混着炭火的香味。
“我先颠儿了，明天早上别迟到啊，晚了罚跑圈呢。”李川戴上手套，朝他摆了摆手，沿着另一条路先走了。
陈昀则一个人插着兜，晃晃悠悠的往车站走，脚下是被踩实的雪。空气中还有些细细的冰粒，打在脸上不疼，有些刺痒。
结果他像自动巡航一般，又绕到了那里，然后自觉地又放慢了脚步。
小卖部还亮着灯，玻璃窗都被哈气模糊了，里面偶尔能看到有人影在移动。
隔着小马路，他能看见李研正在给一个顾客找零，头发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的围巾松松地挂着，笑容很淡，却让他的心里暖了几分。
陈昀站在街对面，手插还插在口袋里。
他想起本子里夹着的那张公交车票，淡紫色的纸已经有了折痕，但数字依旧清晰。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识的证明，也是他开始绕路的理由。
玻璃内外的距离很近，却像隔了整个四季。
他本可以推开那扇门的，进去逗几句咳嗽，在买一瓶可乐。但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幅优美的画作。
不知过了多久，李研抬头望向窗外。她似乎看见了街对面的人影，但是因为屋内灯光更亮的缘故，她没有立刻认出来。
陈昀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转身走进了漆黑。
身后的灯光很快被雪雾吞没，只剩下了脚步伴着他呼吸的节奏。
走到街角，他才回头看了一眼，小卖部的灯还亮着，风铃挂在门上，随着风轻轻摇晃，像在低声说着什么。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会一直记得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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