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甚。沈临月每日里不是抚琴，便是临摹画帖，偶尔在春桃的陪伴下于庭院中散步，神色恬淡安然，仿佛真的将前尘往事，连同那佛寺中的偶遇与警告，都一并放下了。
连春桃都渐渐觉得，小姐或许是因祸得福，摔去了从前的急躁，磨出了这般沉静的性子，虽少了鲜活气，但于这深闺之中，未必不是福分。
唯有沈临月自己知道，那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涌动得何等厉害。她在等，等一个能将那暗流引出来的契机。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创造机会。
这日，她正临着一幅工笔花鸟，状似随意地对在一旁调香的春桃道：“这颜色总觉调得不正，听闻外头‘松墨斋’的颜料极好，若是能得一些便好了。”她放下笔，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怅惘，“整日困在这四方天地里，见的都是这些景，画的也都是这些花，也不知外面……如今是什么光景了。”
她语气里的那点向往与寂寞，拿捏得极准。
春桃调香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自家小姐。日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少女纤细单薄的侧影，那眉眼间的沉寂，竟让她无端生出一丝心疼。她张了张嘴，想如往常般说些“小姐身份尊贵，岂可随意抛头露面”的话，可话到嘴边，看着那双清澈却隐含落寞的眸子，又咽了回去。
沈临月将她的迟疑看在眼里，却不催促，只是重新拿起笔，对着那未完成的花鸟图发起呆来，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这份无声的坚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过了两日，沈临风休沐回府，兴冲冲地来望月轩，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月儿，你看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正是沈临月之前提过的东街李记桂花糖藕，还有几样时新的绒花和一本游记。
沈临月脸上立刻绽出惊喜的笑容，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她拿起那本游记，爱不释手地翻看着，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谢谢哥哥！这书真好，里面写的江南风物，我竟从未听过。”
沈临风见她开心，自己也眉开眼笑。
沈临月趁机依偎过去，扯着他的衣袖，声音软糯带着央求：“哥哥，你平日在外头，见识广，能不能……多给我带些这样的书回来？再……再给我说说外头的新鲜事儿？我整日待在屋里，都快闷坏了。”
她仰着脸，眼神纯净，满是依赖与渴望，任谁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病弱妹妹的小小请求。
沈临风心头一软，大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满口答应：“这有何难！以后哥哥得了闲，就多来陪你说话，再给你搜罗些有趣的玩意儿和书籍来！”
此后，沈临风再来望月轩，便不只是单纯的探望，有时会带来市井流传的话本，有时是描述各地风物的杂记，甚至还会悄悄讲些京中不大不小的趣闻。沈临月总是听得极为专注，适时地发出惊叹或提出天真懵懂的问题，极大地满足了沈临风作为兄长的保护欲和倾诉欲。
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关于外界的信息，不动声色地拼凑着这个时代的轮廓，以及……可能与“兰心”、与坠马相关的蛛丝马迹。
同时，她也开始更细致地观察春桃。她发现，当她阅读那些游记杂记，眼中流露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时，春桃的眼神会有些恍惚，似乎在追忆什么。当她抚琴弹到某些略显苍凉孤寂的曲调时，春桃斟茶的手会微微停顿。
这个丫鬟的心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和情绪。
时机渐渐成熟。
这一晚，月色如水。沈临月借口心中烦闷，让春桃陪她在廊下坐坐。夜风微凉，拂动两人的衣袂。
沈临月抱着膝盖，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春桃，你说……人死了，是不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春桃猛地一颤，骇然看向她。
沈临月却不看她，依旧望着月亮，眼神空洞而悲伤：“我总觉得，我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比记忆还要重要。有时候梦里，会看到一个背影，很温柔，她在对我笑，可我追不上，也看不清……醒来这里，”她指了指自己心口，“就空落落的疼。”
她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一滴，在月光下如同碎钻。
“他们说忘了就好，安生就好。”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春桃，那眼神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是春桃，我真的能安生吗？那个‘兰心姐姐’……她是不是，也这样‘没有’了？”
“小姐！”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恐惧，她猛地跪了下来，抓住沈临月的手，冰凉彻骨，“别说了！求您别说了！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沈临月俯下身，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藏着她的旧发？为什么我画了那匹马？为什么我一提她，你们所有人都那么害怕？”
春桃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说破心事的绝望。
沈临月看着她，眼神里的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春桃，”她轻轻反握住春桃冰冷颤抖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死。你告诉我，帮我，我们……一起找出真相。否则，下一个‘没有’的人，会是你，还是我？”
月光下，主仆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冰冷，一个颤抖，却在这一刻，因为共同的恐惧和求生的**，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危险的同盟。
春桃的防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溃了。她伏在地上，压抑地、绝望地呜咽起来。
沈临月知道，她赌赢了。通往真相迷宫的钥匙，她终于，握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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