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斯尼亚大陆的极北之境,兰彻斯特大公的旗帜终年与呼啸的寒风共舞。凛风如刀,在霜蚀的城堡墙面上刻下岁月的痕迹,冻土之上,厚重的积雪将天地融为一体,化作永恒的银白荒原。
唯有当短暂的夏日降临,阳光才会温柔地吻上冰封的河面。此时冰川发出细碎开裂声,化作万千晶莹碎片,在渐暖的流水间闪烁起舞。湖泊如镜,倒映着难得澄澈的苍穹,这转瞬即逝的温柔,是这片钢铁大地最珍贵的馈赠。
在这片拒绝柔弱的土地上,麦子从不曾低头结穗。兰彻斯特的子民手握长矛与风雪同行,他们的猎物是雪原上獠牙如刃的冰原狼,是潜伏在冰川裂缝中的霜爪巨熊。每个猎手的皮袄上都布满猛兽留下的爪痕,冻伤的指节依然能稳稳拉开长弓,他们的眼神比永冻的冰层更锐利,脚步在深雪中踏出的节奏,谱写着数千年来不断与自然争斗的史诗。
然而,十几年前,现任大公泽尔·兰彻斯特的实验田里,一抹奇异的浅绿色刺破了亘古不变的白。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一种奇特的麦苗终于在刺骨的寒气中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它厌恶温暖,却能将霜雪化为生长的力量。
当收获的季节来临时,广袤的雪原上,荡漾着的并非习以为常的金黄麦浪,而是一片片琉璃海。那麦穗晶莹剔透,仿佛由霜晶本身凝聚而成,阳光穿透时会折射出细碎的虹彩。农人们小心翼翼地收割这些易碎的珍宝,称它们为“雪晶麦”。
雪晶麦的魅力远远不只它的外表,当它被磨成粉、烤成面包,一股混合着冰雪清冽与谷物暖意的甜香便会弥漫开来。掰开的瞬间,内里是如新雪般蓬松的孔洞;无需任何佐料,它的清甜便能萦绕于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这份来自极北的美味,其名声如同越过山脉的风,悄然吹进了南方贵族的宴席。然而,雪晶麦只认得兰彻斯特的风雪,每一粒都无比珍贵。如今,满载着南方粗粮的商队艰难北上的同时,南下的驼铃声中,是一袋袋用丝绸仔细包裹的雪晶麦。
尽管雪晶麦目前还无法大规模量产,使兰彻斯特实现主粮的自给自足,但这也使得它身价倍增。兰彻斯特的农民可以将自己种植出的雪晶麦,以高价卖给南方的商人,再用换来的钱购买南方量产的粗粮,喂饱一家老小。
这原本只是个平凡的秋日午后。老约翰像往常一样,慵懒地坐在自家麦田边上,嘴里叼着那支用了多年的老烟斗,满足地望着眼前属于他的土地。
今天的阳光异常慷慨,金色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田间,将整片琉璃色的麦田映照得格外耀眼。每一株麦穗都仿佛被精心打理过一般,闪烁着美丽而盈润的光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梦似幻。看着雪晶麦如此喜人的长势,老约翰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与欣慰,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白色的烟雾。
再过一两个礼拜,就能收割了。
他在心里盘算着,那双被风霜刻画出细纹的眼角,不自觉地漾开了笑意,仿佛已看见一家人围绕着满仓谷物的冬日。
看这光景,今年会是个丰年哪。
田埂那头,传来儿子小约翰和女儿瑞秋追逐嬉闹的声响,孩童清脆的笑语像银铃般,打破了原野的寂静。老约翰循声望去,目光越过那片为家族带来希望的琉璃麦浪,慈爱地落在孩子们身上。
小约翰今年刚满十岁,将将开始抽条,显露出少年人的挺拔。而六岁的瑞秋,小脸上总算养出了一点婴儿肥,不再像前几年那样瘦弱。
这一切美好的变化,都源于田地里那片琉璃色奇迹,兰彻斯特大公的恩赐。老约翰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烟斗,目光越过麦田,仿佛能看见另一条道路上扬起的尘土——那是他哥哥一家,二十年前,因再受不了北地的艰苦,拖着寥寥家当,走向南方的背影。
南方,那里没有无主的荒地,只有贵族绵延不绝的领地与数量庞大的农奴。廉价的劳动力俯拾即是,农奴的生命轻如鸿毛。每每想到这里,他总会为哥哥感到担忧,难民们的日子,总是那样颠沛流离,充满了不确定与艰辛。
哥哥若是当时能再坚持几年——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自家那片闪烁的麦浪上,仿佛要将这份得来不易的安定感牢牢钉在这片土地上。内心的盘算,随即变得具体而温暖:
再存上一年的收成,或许就能将小约翰送进镇上的学校了。那孩子的手指,不该只熟悉锄头的重量,也该试着握握笔杆。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扬。目光随即又被女儿脚上那双张了嘴的小靴子吸引,心里蓦地一软。
得给瑞秋换双新靴子,要衬着软毛、能抵御风雪的那种。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无比踏实。他接着想到了妻子,她那件唯一的裙子上,补丁叠着补丁——也许……还能扯块新布,让她过年时,也能有个崭新的模样。
“爸爸!爸爸!那是什么?”
瑞秋稚嫩的声音带着换牙期特有的漏风,她的小脸仰得高高的,一双圆溜溜的褐色眼睛睁得斗大,短短的手指指向天空。老约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晴朗的天幕上,一道暗黑色的巨大阴影正缓缓碾过。
这景象令人匪夷所思,就像是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被一只无形巨爪硬生生撕扯出了一条狰狞的裂缝,裂口边缘竟还跳动着地狱业火般的幽暗红光。它不像乌云,更像一块烧焦的庞大天穹,正朝着他们直坠而下。
这片诡异的阴影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后方拖曳的浓烟如沥青般翻涌,贪婪地吞噬阳光。方才还明亮的麦田,瞬间被蒙上一层死寂的灰翳,焦灼的气味渐渐在空气中弥漫着。
老约翰僵住了。烟斗从松开的指间滑落,无声无息地陷进泥土里。他整个人像是被冰封般,连呼吸都停滞,只有瞳孔在急剧收缩,宛如一头在猎食者阴影下吓地无法动弹的草食动物。
“爸!瑞秋!快跑啊!”小约翰的嘶喊声劈开了凝滞的空气。他用力拉扯父亲的衣角,几乎要将布料扯破。这拉扯终于惊醒了老约翰,他猛地弯腰,一把捞起瑞秋紧紧箍在怀中,另一边肩膀扛起小约翰,迈开剧烈颤抖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在如此遮天蔽日的巨物面前,时间与空间仿佛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老约翰只觉得无论自己如何拼命奔跑,那无边无际的巨大阴影依然如影随形,将他们一家笼罩其中。
忽然,大地传来一声剧烈的震颤,紧接着,一股排山倒海般强烈的冲击波呼啸而至,狠狠地将老约翰连同怀中的孩子们一同推倒在地。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与哭泣的孩子们,仓皇地扭头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心胆俱裂:大半个天空已经彻底变成了骇人的灰黑色。那灰色由浅至深,从头顶蔓延向远方,最终在北方数千里之外的天际线处,凝聚成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漆黑,不停地翻滚、搅动着,如同深渊中酝酿着的风暴。这不祥的异象,仿佛预示着某种远超人类理解的可怕存在,即将降临这片大地。
“这……是什么?”
不只老约翰看见了。
在富丽堂皇的圣都布伦赛,贵族夫人小姐们手中的精致茶杯失重般滚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无人理会;马夫手中的马鞭也不知何时被惊慌的马蹄踩入了泥泞之中;甚至连在教堂里,原本啼哭不止的受洗婴儿都停止了哭泣。
面对这如同末日般可怖的景象,奥斯尼亚大陆上所有的人们,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还是引车卖浆的平民,都被剥夺了言语和思考的能力。他们不约而同地、怔怔地望着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天空,望向那陨星坠落的北方。在如此的伟力面前,所有人都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与无助。
与此同时,兰彻斯特的主城——里斯曼。
坚固的中心城堡内,泽尔·兰彻斯特大公静立于高窗之前。他蔚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窗外正一寸寸沦陷的世界。燃烧的尘埃与不祥的暗影,如同流淌的墨汁,玷污了他治下的天空。他那线条刚毅的唇,此刻抿成了一道冷峻的直线,紧锁的眉宇之下,是正在急剧凝聚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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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称那一日为“星坠之日”。
星坠的影响远超预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坠落在奥斯尼亚大陆的边缘,兰彻斯特最北端的无光谷。那里被群山环抱,高耸的无光山脉挡住了南方的阳光,导致山谷内终年昏暗,最深处更是彻底的永夜。
若非为了寻找几种独生于此的珍稀药材,或追捕某些特有异兽,鲜少有人踏足此地。无光山脉的最南端,一道如天神巨剑斩落而成的巨大豁口,便是无光谷的入口。
这道绵延数里的峡谷入口,直面着一望无际的兰彻斯特大平原。而平原的心脏,兰彻斯特的主城里斯曼,此刻正静卧在千里之外的地平线上。
无光谷内,所有传讯点都陷入沉寂,仿佛被某种力量掐灭了最后的声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断翻涌、吞噬光线的诡异迷雾。这迷雾以陨星坠落处为中心,从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黑,向外渐次过渡为死寂的灰白,形成一道直入天穹、张牙舞爪的不祥烟柱,连远在大陆的最南端都清晰可见。
无光山脉如忠诚的卫士,勉强阻挡了大部分浓墨般的黑雾,然而,那灰白色的雾气边缘,仍像拥有生命的触须,从谷口的裂隙间持续不断地渗出,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兰彻斯特大平原的边界。
兰彻斯特大公派出的精锐探查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没入那片灰白后便再无回音。
随着灰雾在兰彻斯特大平原蔓延,人们的恐惧日益加剧。
平原边缘的村民们,亲眼看见邻家数年前下葬的孩子,在雾中拖着扭曲的肢体前行;他们必须举起草叉,面对曾经在田埂上追逐嬉闹、如今却面目狰狞的儿时玩伴。这些“归来者”的眼中,早已没有记忆里的温情,只剩下对生命气息的纯粹憎恨。
更令人胆寒的是,这种诅咒如同瘟疫般蔓延。一名士兵在战斗中仅仅被那腐朽的指尖划破臂膀,伤口虽浅,却仿佛被种下了死亡的种子。不过数日,他壮硕的身躯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生命气息如沙漏中的细沙般不断流失。
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浑浊之气的瞬间,浓浊的灰雾竟从他七窍与毛孔中疯狂涌出。待雾气稍散,只见他的皮肤已呈死灰,关节在刺耳的“喀嚓”声中扭曲僵直。下一刻,他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发出一声不属于活人的嘶吼,踉跄地加入了他曾经誓死对抗的亡者行列。
曾经象征希望与富足的雪晶麦田,如今在灰雾的笼罩下也成片地枯萎、腐烂,琉璃色的麦穗化作一地漆黑的泥泞。
兰彻斯特的根基正在崩塌,防线也如同被腐蚀的木材,不断有新的裂缝出现。这片曾经坚韧的北境之地,正以惊人的速度,被未知恐怖蚕食。
“爸爸,我们一定要走吗?”
瑞秋带着哭腔,紧紧抓住老约翰磨损的裤脚。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那里曾充满他们一家人的欢声笑语。老约翰背上沉甸甸的包袱压弯了他的脊背,里面是他们所有的家当,承载着一家人前途未卜的未来。
老约翰咬紧牙关不发一语,将视线投向自家麦田的方向,那里肉眼几乎难辨的灰色迷雾,如同无声的吞噬者,缓慢却坚定地侵蚀着他们赖以为生的土地。绝望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口,他用力抹了一把脸,随后转过身,牵起儿女的手,便欲离去。
然而,小约翰却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他像一只愤怒的小兽,踉跄地向麦田跑了几步,俯身狠狠地揪了一把即将成熟的雪晶麦,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破旧的口袋里。模糊的视线中,他分不清究竟是雪晶麦独有的光泽在闪烁,还是自己不肯落下的泪光。
他还太年轻,无法理解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酸楚究竟是什么——那是对脚下土地被迫割舍的愤懑,是对安稳岁月被硬生生撕碎的不甘。或许许多年后,当他在异乡的夜晚再次摸出那几粒早已干瘪的麦穗时,才会明白,此刻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它的名字叫做——故土难离。
新人作者,请多指教(*^_^*)
下一章男女主就出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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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星坠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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