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庆三年初秋,京城外荣落山上,小红枫已渐染秋色。
红枫飘然而落,一只皂靴踩过,印下清晰的鞋底印,坚定有力地走向山巅。
那山巅,荒芒一片,却有一座孤坟正对悬崖。坟头无碑,被打理得极清静,上插魂幡,于风中凄清地摇着。
接过守坟的老周叔递上的清茶,皂靴在坟前止步。
裴文冕撩袍,跪得笔直端正,手腕倾斜,清茶一线浸地,淡漠的眼眸中浮上哀色,声如碎玉,“梅姐姐,我来看你了。”
老周叔陪侍在侧,默然道:“相公,节哀。”
远处一片细微动静,裴文冕抬眸,一群年轻官员尚且穿着官服,正相互推搡着,却不敢上前来。
被简在帝心、权倾朝野的裴丞相发现,一众官员忙整衣敛衽,拱手作揖。
“令公此行,可还顺利?”
“我等不知令公前来祭奠,冒昧而至,还望宽宥。”
裴文冕静静看着。众官如坠冰湖,在初秋的天里冷了个哆嗦,不由便想起大魏人人皆知、人人不敢巷议的传闻来。
有说,那坟墓里,葬的是裴相一生挚爱。有说,那坟墓里,葬的是当今圣上亲母、已逝孝贤皇后。更有人说,裴相与先皇后相爱,故而待当今如亲子,当今更是以“亚父”称之。
对上裴文冕渐露不耐的眼眸,众官忙道:“令公此次南下巡盐,收获颇丰,必能得圣上嘉奖。”
话落,皆是一怔。裴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被圣上呼为“亚父”,已是赏无可赏。
裴文冕淡然道:“私揣圣意,自去闭过。”
众臣恭敬道:“是。”
未及动,却有一片乌压压的铁骑驰骋而来,震落枫叶无数。打头的御前侍卫统领高回乐翻身下马,“传圣上口谕,宣裴令公入宫觐见。”
他身子一侧,露出身后华贵的马车,躬身翻手,“裴大人,请。”
断崖旁,落针可闻的寂静,唯有风声穿过。
直至车马远去,众臣才难掩炽热地起身。
“令公真是独得圣宠,就是右相,也不可能如令公一般教高统领这样敬重以待。”
“看来,近日那些污蔑令公与陛下生了嫌隙的流言蜚语,尽数为虚妄。”
……
“臣裴文冕,叩见圣上。”
叩首,额头触碰冰凉的地砖,抬头挺身。铜锁纹直棂窗窗纸上,映照着裴文冕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不见丝毫谄媚。
那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射在窗纸上,便有等人高。帝王昂首,通天冠前流玉微颤,身着玄衣纁裳,上绣日月星龙十二章,右臂轻抬,虚虚比划。
赵公公余光里便见,帝王白皙修长的手,自窗影唇、颊、额一一拂过,抽手一掸,踩地远去,登时心神一颤。
紫宸殿外,裴文冕还板板正正跪着,任暮云渐暗、金乌西坠,直至天幕上三两星子若隐若现。
不知过了多久,圆脸小太监推开殿门,堆笑道:“陛下忙于公务,疏忽了相爷,现下请相爷入内用膳。”
裴文冕起身,身子一斜,手握上门缘,不动声色避开小太监来扶的手。
“相爷慢些。”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帝王正优雅地坐于御案后,含笑望向欲行礼的裴文冕,“文冕,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文冕……
裴文冕顿住,掩下眸中一丝愁意,直起身来,“陛下,礼不可废。”
从前,帝王只亲亲热热地唤裴文冕“亚父”。可不知何时起,这声亚父里,多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上次相见,帝王斩去裴文冕左膀右臂,逼得裴文冕不得不南下巡盐时,裴文冕听到,他已弃了亚父转唤相父。那声相父里,分明是解脱、是释然,更有跃跃欲试的狂热。
这次,帝王已连相父都不愿意再叫,而是直呼裴文冕。
裴文冕袖中手指攥紧衣袖,冷着脸入座,听帝王耐着性子寒暄。
她一直都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帝王会长大,会揽权,会不再需要一个凌驾于他之上的亚父,会无法容忍一个分去他大权的左丞相。
“文冕,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朝廷日新,你手下那些人太过青涩,经不起风浪,白白拖累于你。朕已经派人接替他们,一主一辅,助他们早日成材。”
裴文冕禁不住道:“陛下,总要直面风雨,才能独当一面。”
帝王呵笑一声,执著夹起一筷荔枝煎放入裴文冕面前的青莲碗中,“可文冕奔波多年,总归是累的。那些不重要的,便交给旁人去。文冕得了空闲,也能多来宫里走动走动。”
他轻飘飘一语,就能夺去一个臣子经年的积累。而为这一语足够轻快,帝王已筹谋多时。
裴文冕脸色一白,并不回话,只埋首夹起一片荔枝煎,素日里喜食之物也食难下咽起来。
帝王嗓音不急不缓,却不容推拒,“文冕,你可是不愿?”
裴文冕摇头,“臣自是愿意的。”
窗外已是泠泠月色,裴文冕漫无目的地想,乞骸骨一事,该早日提上议程了。
“今夜月色不错,文冕陪朕走走。”
“是。”
禁廷的月亮,似乎也是这样冷冷的,银白而略带橙黄的,同几千年后没什么分别,同另一个时空也无甚区别。
在帝王又一次轻声唤“文冕”时,裴文冕恭声应道:“臣在。”
他今夜,格外爱唤她的名字。裴文冕并不意外。她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时,也会惊喜地一遍遍确认她拥有它的事实。
而帝王想确认的,裴文冕想,许是自从十五岁那年就压他一头的亚父、自从亲政以来就要给三分薄面的裴丞相,被他真真切切地踩在脚下。
“文冕,你不高兴。”帝王面容上满是笃定。
裴文冕垂眸,避免直视圣颜,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抖动,扫下一片阴影,“臣没有。”
钟罄敲击声阵阵荡过禁廷,帝王牵唇一笑,侧眸看裴文冕,“宫门落钥了。”
“臣惶恐,误了圣上时辰。臣这就到外值房值宿,随时待命。”裴文冕拱手作揖,脊背尚未弯下,便被帝王托着手腕扶起。
帝王十分自然地握上裴文冕手指,拢在手中捂了捂,“文冕,你体寒的毛病,还未见好。朕在西北时,文冕就时时伴朕左右。朕那时,离了文冕,便难以安眠。今夜,便抵足而眠罢。”
裴文冕拒不得,口中应了是,脑中想的却是三年前。
她随彼时被废去太子之位的帝王前往西北,几经生死,数次以命相护,才让他真心唤她亚父。
那也是一个月夜,西北的沙子被月光一照,雪一样冷白。身披雪白寝衣的少年抱着被褥,长发如墨披散,踩着月光叩响了裴文冕的门,星眸闪亮,软声道:“亚父,你不在,我睡不下。”
亚父。
裴文冕精神一振,眸光复杂,却不敢看向帝王。
他已经大有威严,她与右相都奈何他不得。
他今后,也再不会唤她“亚父”了。
青年白衣青玉簪,墨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立在案前,积松翠玉一般,清冷的容颜在烛光下显出玉质的通透莹白。
这个谪仙一般的人物,生性不爱笑,行事一板一眼,仿佛这世上,除了葬在悬崖边的母后,没人任何人能让他笑一笑。
裴文冕只对帝王笑过一次,既叫他热血沸腾,也叫他如坠冰窟。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昔日在西北,他学着母后,拿签子扎了切成小块的密瓜递到裴文冕唇畔,裴文冕唇边那一抹惊艳的笑,“小殿下同母后愈发相像了。”
那次,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同裴文冕闹得极僵,又不得不率先低头认错。从那以后,裴文冕再没有将他与母后相提并论过,他也再未见过裴文冕的笑。
“文冕,外裳去了罢。”
裴文冕指尖微蜷,一阵心涩。他分明晓得,她在外时,无论寒暑,皆是和衣入眠。他这是,要给她难堪。
“陛下,臣习惯了。”
今夜裴文冕能留宿,帝王已十分满意,抬掌轻拍榻沿绣褥,“安寝吧。”
“臣宿在……此处?”
龙榻,岂是臣子能上的?
帝王语气轻飘飘的,宛如老友闲谈,凤目中却满是不容置喙:“说好了抵足而眠,朕岂能做失信之君?”
无奈,撩开一重又一重明黄纱幔,裴文冕端正坐在榻沿,背对已褪了袜履斜撑额头倚在偌大龙榻上的帝王。
须臾,宫人静而有序地渐次熄灭了烛火,只留下龙榻外一盏罩竹皮纸的青铜凤首灯,迢递来昏暗的烛火。纱幔一筛,朦朦胧胧,望不真切。
帝王轻笑一声,掌心搭上裴文冕僵硬挺直的脊背,沿着微微颤栗的背脊往上,停在肩窝处,往后一带一翻,裴文冕便落于他身旁,四目相对,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
他们挨得太近了,近到让裴文冕有些难堪。
一只滚烫的手臂隔着衣衫搭在裴文冕腰间,轻捏腰侧软肉。
裴文冕豁然睁眸。
“文冕,你太瘦。再躲,要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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