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边野桃子树晃了晃,时不时往有几个青桃子飞了出来。
冬亭蹲在石头路标旁边,喝着优酸乳味儿的早餐奶,低头一群排着长队的蚂蚁运馒头碎屑。
她用叶子逗一只蚂蚁大王玩儿,结果那只蚂蚁顺着叶子茎爬到了她的手上,吓得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慌慌张张地甩着手,低头一看蚂蚁大王早就逃之夭夭了!
“又坐地上了,回去自己洗裤子啊。多看着点你弟弟,别让他钻到草里去。”
冬亭抬头看了看野桃树上的女人,她穿了件洗褪了色的棕色衬衣,腰上系着两个缝缝补补的布袋子,手里拿着一根发黄的竹竿,一杆子能打下三两个桃儿。
女人往树底下的草堆里扔了个桃子,说:“别坐在路口,这几天山上的游客多,看着点车。”
这个人是她的妈妈富霞,这个季节全山里最能忙活的女人。每年只有三两个月的时间出现在山里,却能走遍每一个村落,干完半年的活儿。
冬亭用胖嘟嘟的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她依依不舍地跟蚂蚁大王告别,拎着袋子去找另一个小家伙。
他一定会在草棵子里,沾一身兔尾草的毛毛,把自己的小脸划得全是小口子,再用小脏手去揉一揉。最后坐在草堆里,扣泥巴玩儿。
她拖着布袋子在树底下钻来钻去,终于在一棵柞树旁的小石头上发现了顺宝。他果然在撅着小屁股玩泥巴,背上还背着一个湛蓝色的书包。
“你怎么把舅妈的书包背出来了,别给它弄脏了。”冬亭抢顺宝背上的书包,两个人谁也不肯撒手,结果野桃子散了一地,顺着马路滚了下去。
冬亭只好松手,去追打滚的野桃子。
正是果子熟的时候,公路旁的野李子,野桃子,野梨各个圆润的挂在枝头,熟过了的自己会掉了下来,躺在草堆里晒太阳。挂在树梢上的最甜,嘴馋的鸟儿会捷足先登,把果子啃的全是黑色的小窟窿。掉下来的也不会安稳个睡觉,因为路过的山羊闻着味就来了。
山羊嘴尖儿,专门挑个大汁水多的野果子啃,有时候它会抬起眼皮看路人一眼,愣一下,然后歪着头把果核吐出来。
冬亭害怕被妈妈骂,她小跑着去捡桃子,下坡路不好走,她左脚绊右脚,跟桃子梨子一起滚了下去,把膝盖摔得又青又紫。
她坐在地上看了一眼小腿,哇哇哇大哭。顺宝站在高处咯咯笑了一会,他蹦着跳着过去,用手指戳了戳冬亭。
冬亭的膝盖流血了。顺宝低着头,扯着她的鹅黄色小裙摆,小声地说:“姐姐别哭了,书包不是舅妈的,是我在那边捡的。”他伸手指了指东边那条山路。
“妈!小顺子把我把我推下去了,还把桃子撒了。”冬亭哭得更大声了,原本沾了土的小脸被泪水一搅和,变成了一张小泥脸。
顺宝一看情况不对劲,坐在她旁边三秒就哭了出来。两人对着哭,非要比一比谁哭的声音更大,更有感染力。
倦鸟惊飞,原本寂静的山林热闹了起来。
富霞往那边扫了一眼,用手上的竹竿敲了敲树干说:“把桃子捡起来,要是捡不完,到了晌午,你们两个就甭想回去吃饭了,知道了吗?”
顺宝哭上瘾了。他一哭起来,没人哄是不会停下的。冬亭比他大了三岁,更懂事一点,她不管膝盖上的伤口了,转身去捡桃子。
野桃子虽然个头小,一巴掌只能抓两个,但是特别有桃子味。熟的好一点的,头顶是青的,下边是淡红色的,有的会长黑色的斑,有的会有虫子眼,有的会有一块疤,那是跟树皮磨得。桃毛很厚一层,很好搓掉,但是桃毛蹭在身上很痒痒,像被毛毛虫吻过一样。
冬亭一边挠胳膊的痒痒,一边往那个捡来的书包里塞桃子。她把装了桃子的书包挎在顺宝的胳膊上,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哭完了?背着书包去找姥姥吧。”
她喜欢收集路边好看的叶子,喜欢摘带颜色的小果子,喜欢突然出现的小壁虎。不过,她更喜欢台式大头电脑上放的《神兵小将》和《小鲤鱼泡泡》。她最喜欢的角色是小美,因为她真的好漂亮,她想跟他们一起做朋友,一起跃龙门。
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她梦到了小美被赖皮蛇抓走了,泡泡特别着急,但是赖皮蛇很坏,不让他救小美。所以她早上五点多就醒了,哭着闹着要回家,她不想在山上,她要去找泡泡和小美。
正午的太阳又毒又辣,烤在背上催人发汗,冬亭蹲在路边,盯着一只小壁虎看。它没有尾巴,冬亭对它说:“如果我帮你找到尾巴,你能去跟泡泡和小美说,不要走,一定要等到我回家好吗?”
壁虎瑟瑟发抖,哪敢管尾巴不尾巴的,一溜烟就没了踪影。冬亭以为他是去报信了,笑着跳起来拍手,结果在自己的小凉鞋下发现了壁虎的尾巴。
她特别开心,跑过去找富霞说:“妈妈,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壁虎的尾巴。我让它去给泡泡送信了,它一定还会回来的找我的。”
“冬亭特别厉害呀,还跟小壁虎聊上天了。不过它断尾是为了逃跑,会长出来新的尾巴的。”富霞利索地从树上爬下来,收拾东西准备往回走。
路上冬亭一直问:“我又没欺负它,他为什么要逃跑啊?”
趴下富霞背上啃桃子的顺宝盯着冬亭看了很久,他翻了个小白眼,忍不下去了,说:“因为你踩到它的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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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亭走到屋后的时候,闻到了姥姥热的炖菜的味儿。耳边好像传来了大铁锅中“咕噜咕噜”炖豆腐的声音,她想到了槐树下那只笨笨流口水的样子,捂着嘴巴偷笑。
一座用石头和水泥堆砌成的小房子藏在大山的脚下,正对着大门的是耸入天空的岩壁,岩壁上面插着一块倾斜的大石头,旁边是一棵百年古茶树。
富霞放下顺宝,腾出手来去搬那扇可以移动的门。庭院是用石头和树枝围起来的,一扇用干老的竹竿编成的门挡在围墙的豁口处,用粗铁丝拧成的锁扣绑在石头上,庭院外是一棵身姿婀娜的樱桃树。
一进门就能看见灶台,灶台旁边是一棵苍天槐树。槐树从庭院中向岩壁倾斜,好似斜躺在围墙上一般,顺着树干可以爬到庭院外。槐树下是一只中华田园犬的土窝,不过它好像更喜欢往旁边的一口大铁锅下的灶坑里钻。
院子里那座石头垒砌成的小房子外涂了很厚的一层黄泥,推开一扇木头门,能看见一间阴暗狭窄的房间,墙上贴满了老旧的报纸,讲述着不同年份的新闻,凡是冬亭能看得见的,她都读了个遍。
与她一同对这些报纸感兴趣的,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鼠,它们喜欢在半夜在煤油灯的橘光下闪击墙壁,顺便撕走一块破破烂烂的报纸,以及没吃完的干粮。
一个很矮的枣木方桌置于房间的中央,其上是一张财神爷的画像。几个蹦了线的马扎有序的靠着墙壁罚站。幸运的马扎能在庭院里晒太阳,而倒霉的马扎只能在墙边站到发霉长毛。
左右两个房间各有一个土炕,冬天烧得暖暖和和的,冬亭一爬上去就不想下来。井字木窗外糊了一层半透明的纸,一到阴雨天就会被风撕的稀巴烂,最后黏在探头探脑的孩子的脸上,谁让她非得透过上边的那点儿缝隙看雨呢。
冬亭睡觉那屋有一个很高的红木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了很多东西,每到一个特殊的日子,家里的人就会站在那张桌子面前拜了又拜,最后烧一些东西,弄得整个屋里特别呛,满是烟灰。
那张桌子不见光,上面总是乌黑一片,冬亭不知道上面有什么东西,只知道姥姥有一把木梳在上面,她踮着脚一伸手就能摸到。
不过一到天黑,她会特别害怕一个人呆在那个屋里,阴森森的,好像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姥姥是个念旧的人,她有很多年轻时候用的东西不舍得扔,装在各色各样的袋子里,堆在床的对面,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屋里湿气重,她总会习惯性的拿出去两件,放在太阳底下晒晒。冬亭回来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晒她结婚的时候用的大花褥子。
冬亭喜欢在大人晒被子的时候,在被单被罩里跟别的小朋友捉迷藏玩,她灵活地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就把别的小朋友绕晕了。
冬亭一见到那鲜艳的大花被子,二话不说就跑了过去,一头扎在了里边。阳光的味道好香,褥子晒得香香软软,她想抱着它睡大觉。
“没洗手别去碰你姥姥的被子,先过来洗手。”富霞冲冬亭喊道。
姥姥的弓着背在一旁晒花生,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让她玩去呗,都成破烂了,没什么好珍惜的了。”
笨笨坐在太阳地里看热闹,正午的太阳毒辣,热得它伸着舌头流哈喇子。它见到冬亭,乐滋滋地摇了摇尾巴。笨笨跟冬亭特别亲,因为冬亭总是喜欢给它喂肉吃,她把肉干撕的一条一条的,自己吃一口,给笨笨吃一口。
富霞一回来就忙活,她抽空扫了一眼大花被说:“这个早就不能要了,是冬亭上一年级的时候尿上面那床不?橱子里不是有新买的么。”
“尿...!......尿上面了?”冬亭听得一愣,她不相信自己以前居然干了这么丢脸的事情。
她后退了两步,低着头跑到樱桃树下,扣树皮上的树胶玩儿。
“天热,用不着盖被子。留留还能用啊,里边的棉花又没坏。”姥姥说。
舅妈从西院走过来,甩了甩手上的水说:“咱妈这么过了一辈子了,什么东西都不舍得扔,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事,老人家用的习惯就行,给她换上新的她再睡不着。”
“冬亭,过来找舅妈,舅妈这有好吃的。”她冲冬亭挥了挥手。
冬亭跟樱桃树拜拜,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舅妈蹲下来抱着她,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灰,温柔地说:“又跟你弟弟耍闹了是不是,看看这小脸上弄得,跟个小花猴似的,进屋去找你妹妹玩吧,一会就吃饭了。”
舅妈对富霞说:“时候不早了,孩子们都饿坏了。”
冬亭没有进屋,她搬了个马扎,坐在姥姥旁边数花生米。一想到舅妈家的妹妹,她就会想起来舅妈常说的话,“不认得你妹妹了,你小时候护着你的床,死活不让舅妈和妹妹住,你忘了啊小坏蛋。”
冬亭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了。她小时候确实护食,但是她不记得自己有护床这个习惯。
家里人总喜欢拿她小时候的糗事开玩笑,冬亭对此并不反感,因为她觉得以前的事情过几年就没人记得了,说不定几年之后,大家就都忘了。
她能这么想,是因为她的记忆力跟她的算术能力一样,差的要死。
顺宝提着裤子从西院走了出来,他像刚逃难来的,又哭了。问清楚了他是拉肚子,不知道的以为冬亭又欺负他了。
几位大人对着铁锅反思了半天,最后才想起来是早餐奶过期了。
冬亭完全没喝出来,因为她在姥姥家喝过太多过期的饮料,渐渐地已经分不清到底什么口味才是正常的。
其实她觉得优酸乳口味的早餐奶还不错,至少比臭豆腐口味的六个核桃好喝。
家里总是有很多慕名而来,请姥姥帮忙的客人,他们知道老人家不稀罕新奇的东西,所以总是送一些奶和补品。
姥姥舍不得喝,总想着等孩子们放了假回来喝,留到最后都过期了。过期的东西她仍然不舍的扔,都堆在了放杂货的屋子里。
老人家不懂什么是过期,每次有人扔东西她都会心疼,自己摸索着打开一个,喝了一口笑着问:“冬亭你尝尝,是不是还能喝?”
冬亭喝了一口,皱着眉头笑了笑,腆着小脸过去说:“姥姥说好喝,就是好喝的。”
一老一小自娱自乐,拉肚子的是顺宝。
吃饭之前,姥爷挎着竹篮子回来了。他的肩膀上搭了一块吸满了汗的白毛巾,他放下竹篮子,在一声声“姥爷”中乐呵呵地挺直了腰板,从竹篮中摸出了三两个果冻分给了孩子们。
“看看这老汉哦,又偷摸着去赶集了给他的孙子们买好好吃了,累坏了吧爸。你就非得受这个罪啊,让老李家开车给你捎下去多省事啊。”舅妈把篮子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拿出来,“这秋刀鱼不新鲜了,买的太多了!一顿吃不了,明天就臭了。”
姥爷锤了捶后背说:“不用麻烦他,咱又不是老的走不动了。”
“上那山下面村子里去多远啊,二三十里路,天不亮就开始走,走到大中午头。爸啊,咱过两天舒坦日子不成吗?”舅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唠叨。她觉得自己嫁过来这么多年,别的能力没什么长进,就嘴皮子练出来了。
“不用跟他讲了,对牛弹琴,他听不进去的。”富霞擦了擦手,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冬亭过来,看看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秋刀鱼吧,你姥爷最疼你了。”
死鱼很腥,冬亭低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那双发白的死鱼眼,她勉强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吃鱼,刺多还腥,她喜欢吃的是姥爷买的五仁馅的酥饼。
冬亭眼巴巴地看着富霞拿出油纸包的酥饼,然后放在了离她最远的木架子上,她说:“下午跟妹妹们玩的时候吃,现在吃了,一会儿又不吃饭了。”
“我本来也没想吃。”冬亭跑去抱着姥爷,揪他的胡子,捏他的眉毛,“姥爷,下午我要跟你去西山拾灵芝。”
富霞笑了笑说:“还没人替你睡觉呢。”
果不其然,冬亭吃完饭就食困,等她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磨台上放着顺宝背过的那个湛蓝色的书包,里面的桃子已经被拿出来了,旁边还有一个面包和一个本子。
透明袋子里是一个松松软软的巧克力面包,上面有开心果碎。冬亭用小手捏着面包,想起了妈妈的话,“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人的东西,吃了会肚子痛”,所以她小跑到槐树下,把面包放到了笨笨的铁盆外。
人不能吃,狗总能吃吧?
不行,笨笨吃了也会肚子疼的!
冬亭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她想把面包拿回来的时候,笨笨低头嗅了嗅铁盆里的面包,然后冲她翻了个白眼。
“笨笨真乖。咦?你的脑门上怎么鼓鼓的!”冬亭蹲在槐树旁,踩着笨笨的链子,抬手想戳它脑袋上的鼓包。
笨笨往后一窜,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响,冬亭踩着铁链子的脚一翘,狠狠地摔了个屁股墩。她想哭,回头一看家里没人,哭了也是白哭,只好忍着眼泪回到了磨台旁。
她拿着那个牛皮本子左瞧右看,弹了弹上面的皮筋,但是没有翻开。本子里掉出了一张饭卡,上面印着一所学校的正门,这是一位学生的书包。
冬亭想到了什么,她跑到槐树下捡起那个面包,擦干净放回了书包里。
“笨笨,你好好看门,我要出去啦!”冬亭从竹门的一角钻了出去,她抱着书包跑到了公路上,在交错纵横的路口停住,把书包挂在了石头路标上。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半根红色的粉笔,在石头上写:“这里有一个书包!”
在学校里,冬亭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饭卡,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所以她看到书包里有饭卡的时候,就坚定地认为这位同学一定是不小心把书包弄丢了。
怎么会有人舍得把自己的书包扔掉呢?反正她是舍不得的。
想到那个丢了书包的人此时肯定特别着急,满大山地寻找,所以冬亭把书包放在下山必经的路口,挂在了在最显眼的石头路标上。
山中多阴雨,湿哒哒的风把歪歪扭扭的字迹洗的越来越模糊。每天冬亭一起床,就跑过去看看那个书包还在不在。
它一直在,湿了又干,停留在原地。
后来,冬亭给那个蓝色的书包,建了一个小房子。
一个温柔的小故事。
现实向童话。
女主现在还是个小朋友,呃,上五年级。
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是为了记住一座山,一棵樱桃树,一座老房子,以及一些被遗忘的时光。
所以这个故事会比较慢热。
老酒慢煮。
欢迎大家来聊天~(挥手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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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野桃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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