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旧式煤油灯,檀香细弱的青烟在有限的光晕里袅袅盘旋。
“你父亲去得早,留下的这些产业,原是林家最赚钱的根基。”老夫人摩挲着儿子生前最爱的紫砂壶,眼中满是追忆与憾恨,“你二叔接手后,直道时局艰难,生意不好做,每年交上来的收益一年不如一年。我身子不济,精力不逮,许多事……也是有心无力。”
林纾玥握住祖母枯瘦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祖母,从前是您护着玥儿。如今,让玥儿来为您分忧,把父亲的心血,重新撑起来。”
老夫人凝视着孙女清亮坚定的眼眸,终是点了点头,将一块代表着家主权威的翡翠对牌放入她手中:“去吧,孩子。该看的账要看,该见的人要见,该拿回来的,一样也别手软!”
得了祖母的明确支持,林纾玥雷厉风行。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她便已梳洗妥当,一身素净的青色旗袍,未施粉黛,只带着贴身丫鬟和一位祖母信得过的老账房,直奔城中林家的绸缎庄。
店铺刚开板,伙计们见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小姐突然莅临,皆是一愣。林纾玥无意寒暄,直接命人捧出近三年的账册,一面快速翻阅,一面听老掌柜忐忑地汇报经营状况。
账面上的问题显而易见,营收连年下滑,开销却莫名增大。她正凝神细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二叔林文远略显惊慌的声音:
“纾玥!你怎么一早就到铺子里来了?这些粗活哪是你该操心的!”
林文远快步走进来,脸上堆着关切的笑,眼神却闪烁不定。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看似是供货商模样的人,面色焦急。
“二叔。”林纾玥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既是林家的产业,我自然该来看看。倒是二叔,今日来得也这般早?”
林文远干笑两声,还未答话,旁边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已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礼仪,插话道:“二老爷,东家小姐,不好了!咱们库里那批预备给‘锦华轩’赶制秋装的苏杭软缎和南洋香料,全、全被扣在城南码头了!”
“什么?!”林文远脸色骤变,这回的惊慌倒不似作伪,“怎么会扣了?不是早就打点好了吗?”
那掌柜哭丧着脸:“说是……说是港口稽查司突然严查,所有货船,尤其是……尤其是与沈家货运有关的,一律要开箱细验,没有三五天,根本出不来!可‘锦华轩’的订单,后天就是最后交货期啊!若是延误,按照契约,我们不仅要赔付巨额罚金,‘锦华轩’日后也绝不会再与我们合作了!”
这“锦华轩”是省城最有名的成衣铺,走的是高端路线,这笔订单利润丰厚,更是林家绸缎庄维系名声的关键。一旦搞砸,损失将是毁灭性的。
厅内瞬间乱作一团,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林文远顿足捶胸,将满腔“怒火”倾泻而出:“真是流年不利!这码头稽查司是抽了什么风!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严查,这不是要逼死我们林家吗!”
声音却突然拔高,意有所指地扫了林纾玥一眼:
“这节骨眼上出事,真是……唉!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才定了亲就上报纸,现在连货船都被扣,这一桩桩的……”
他刻意将“报纸”与“货船被扣”连在一起,精明地将众人视线引向林纾玥——虽未明说,却让所有人都联想到:正是她与顾少帅的绯闻引来对沈家的打压,才殃及林家!
几个掌柜果然露出了恍然又忧虑的神情,纷纷偷瞄林纾玥。
林纾玥心下一凛,瞬间看穿了二叔的算计。他这是要借势甩锅,把经营失责转成她带来的“祸事”!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着看这位刚卷入风波的大小姐如何应对。
林纾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感,让她的大脑愈发清醒,她不能乱。
林纾玥却无视众人目光,转向那面如土色的掌柜,条理清晰地吩咐:“王掌柜,你立刻带上与‘锦华轩’的契约,亲自去一趟,务必见到他们东家,陈明我方遭遇不可抗力,看能否宽限几日,哪怕我们愿意承担部分误期损失。态度要诚恳,但底线是保住长期的合作关系。”
“是,小姐!”王掌柜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应下。
“另外,”她的目光扫过账房和几位核心伙计,“把所有与这批货相关的单据、与沈家货运往来的契约副本,全部找出来,送到我房里。”
她要弄清楚二叔到底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也才能找到与官府、乃至与那位幕后操纵一切的顾少帅交涉的底气。
回到书房,林纾玥立刻着手查账。然而很快就发现,与沈家货运相关的关键契约副本,在账房内遍寻不着。
"小姐,"老账房面露难色,"这些要紧契约,向来是由二老爷或他手下的张管事亲自保管,从不入公账房。"
林纾玥心下了然——二叔果然早有防备。既然直接证据被刻意隐藏,她当即转换思路,从无法篡改的账目痕迹入手。
她命人调阅近三年所有店铺的进货成本记录与实际支出流水,在老账房的协助下,将每一笔通过沈家船运的货物单独标记,再与同期、同品类、经其他可靠渠道运输的货物进行细致比对。
灯火燃至三更,结果终于浮出水面,令人心惊。
同样的苏杭丝绸,经沈家船运的"运费及杂费"竟高出市场价近三成。更可疑的是,这些支出的账目记录含糊其辞,多以"特别运费"、"应急开销"等名目一笔带过。这高出的成本,足以吞噬掉大半利润。
虽然缺少那份被隐藏的关键契约,但这铁证如山的成本对比与糊涂账目,已足以证明二叔管理不善,甚至可能存在更严重的問題。
翌日清晨,王掌柜带回消息:"锦华轩"看在多年合作情分与顾家这层关系上,同意宽限五日,但误期赔款分文不能少。这短暂的宽限,为林纾玥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她并未直接求助顾砚骁,而是以林家嫡女的身份,备齐货单、税契及账目比对结果,撰写了一封措辞严谨的陈情书,亲自送往港口稽查司。
陈情书并未在港口稽查司过多停留,当天下午,便由一名军官亲自送到了顾砚骁的办公桌上。
副官陈枫立在一旁,简洁汇报:“少帅,林家小姐递来的。走的是正规陈情流程,附了货单、税契,还有……一份她自己做的账目比对。”
顾砚骁放下手中的军务公文,目光落在那份装帧清雅、字迹工整的陈情书上。他并未立即翻开,修长的手指在封皮上轻轻点了点,仿佛在掂量其分量。
他抬眸,看向陈枫,语气平淡无波:“她人还在稽查司等着回复?”
陈枫摇头:“没有。林家小姐将陈情书递到文书处,便直接离开了,未曾多言一句。”
这个回答,让顾砚骁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这才翻开陈情书,快速浏览起来。
信中没有哭诉,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提及与他那层未婚夫妻的关系。行文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合法的货单税契证明货物清白,而那份清晰列出沈家运价与市场价对比的账目,则犀利地指出了林家在此事中的无辜与不公。她陈述的核心只有一点:林家合法经营,不应为沈家之事承担连带责任,望官府明察,依法放行。
“倒是小瞧她了。”低沉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听不出喜怒,但陈枫知道,这已是很高的评价。
“少帅,那这批货……”陈枫适时请示。
顾砚骁合上陈情书,将其置于一旁,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决断:“既然证据确凿,林家货物本身并无问题,按规章办事即可。”
他抬眼看陈枫,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告诉稽查司,秉公处理。”
“是。”陈枫心领神会。这四个字,便是放行的命令。少帅认可了她的“理”,也给了她应得的“公”。这比他直接出手干预,更显得尊重,也更能保全林家和她本人的颜面。
港口稽查司的放行命令下得出乎意料的快。林家那批关乎生死的货物,在最后期限前两日被顺利取出,送达“锦华轩”。铺子里的掌柜伙计们看待林纾玥的目光,悄然发生了变化。二叔林文远则一连数日称病不出,显然是没料到林纾玥竟真能破局,且手段如此干净利落,让他抓不住任何把柄。
这日午后,林纾玥正在房中翻阅其他铺子的旧账,丫鬟小翠匆匆来报:“小姐,沈……沈家少爷来了,说想见您。”
林纾玥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她行至偏厅,便见沈慕辰背对着她,立于窗前。往日的温润少年气被一种沉郁笼罩,连挺直的背影都透着一股压抑的紧绷感。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几日不见,他眼下带着青影,面色憔悴,望向她的眼神复杂至极,有关切,有质问,更有一种被背叛的痛楚。
“纾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几乎是急切地上前一步,“报纸上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你……你和顾少帅……”
“是真的。”林纾玥平静地打断他,声音没有波澜,“我与他已定下婚约。”
沈慕辰如遭重击,踉跄着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失。他死死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所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为了他,不惜让顾家打压我们沈家,连累林家自己的货也被扣在码头?”他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失望和尖锐的指控,“纾玥,我认识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说,权势地位,就真的那么重要?”
他终于将积压的愤懑与猜忌尽数倾吐。在他眼中,她俨然已成了一个攀附权势、甚至不惜牺牲旧交与家族利益的女子。
林纾玥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辩解。待他情绪稍平,她才缓缓开口,目光清正地看着他:
“慕辰,我理解你的愤怒。但,其一,我与顾少帅的婚约,是家中长辈早年所定,并非我为一己之私攀附。”
“其二,”她语气转沉,“码头货物被扣,乃是官府例行严查,我林家亦是受损者。我亦是通过正常途径陈情,方才取回货物。此事,与私人恩怨无关,更非我所愿见到。”
她略一停顿,点出了最关键,却也最伤人的事实:
“至于沈家航运受阻……慕辰,商场如战场,沈家树大招风,或许是在别处不经意间树立了强敌,也未可知。你将此事全然归咎于一则捕风捉影的绯闻,是否有些……一叶障目了?”
沈慕辰怔在原地,脸上阵红阵白。他并非愚钝之人,冷静下来细想,自然明白林纾玥所言非虚。沈家近来的生意确实遇到多方阻力,绝非一个闺阁女子能轻易左右。看着眼前女子沉静如水的面容,此刻只有坦荡与疏离,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羞惭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告辞了。”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身。
望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林纾玥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准备回房,却见祖母身边的老嬷嬷走过来。
“小姐,”老嬷嬷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方才……顾家少帅派人送来了一份正式的请柬。”林纾玥心尖微动,她随着嬷嬷穿过寂静的回廊,心中思绪翻涌。
与此同时,城南码头,副官陈枫向顾砚骁汇报:“少帅,沈家少爷方才去了林府,不过一刻钟便离开了,神色……颇为不佳。”
顾砚骁正擦拭着随身配枪,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早有所料。他抬眸,望向林府的方向,冷峻的侧脸在暮色中看不真切。
他布下的网,已开始收紧。只是不知网中的猎物,最终会是她,是沈家,还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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