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力佩洛可汗十九年，元和廿六年，春。
北纥大汗八女，雅瓦哈孜·约罗葛，册为毗佳公主，奉旨前往大周和亲。可汗七子兀其昆·约罗葛，封为叶护，领三百吐火鲁亲送公主出嫁。一应陪嫁金银皮革及驼马牛羊皆已先行运抵，此行只携公主衣饰器用与仆妇护卫同往。
雅瓦身骑栗色骏马，肩披裘皮大氅，头上撤去高髻凤冠，深深罩着兜帽，看不清面色，只边缘一圈银灰色貂绒柔顺滑亮。走着走着，她突然扭身向后远眺。朔风凛冽，瞬间撕开大氅、掀去兜帽，一张精致沉静的素脸露出来，唯独红唇檀口额外艳丽。
使团行走的路线，同样是北纥与大周之间通商的干道。不少商贩都乘此机会，跟随重兵护送的使团一同南下行商。队伍浩浩荡荡，前方还能依稀见到猎猎的牙旗，雅瓦此时向后一瞧，却望不到车马的尽头。
雅瓦脸上露了些迷惘的神色，一团白茫茫的热气从嘴里散开，很快消失不见。头上的碎发与身侧的衣袍都在寒风里尽情翻飞，一只手伸过来，拢住她的衣摆。
雅瓦看去，兀其昆正冲她淡淡地笑。
“看什么呢？”
雅瓦扭回身来，顺着阿哥的手重新把大氅理好，随口答道：“看看我们走了多远。”
兀其昆声音悠悠的：“这才离开月余，你就想家了？”
雅瓦把脸藏进兜帽里，声音不辨悲喜：“既要嫁去大周，往后我的家就在前路，而不在归途。”
兀其昆沉默片刻，又顺着她说道：“你若真想看，使团再走一段时日就能进山。到时我偷偷带你混出去，咱们到高处看才看得清楚。”
“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穿草原，穿大漠，然后进戈壁。过了戈壁，就又来到大漠和草原。如此循环往复，心里早都烦了，还至于专门上山？”
兀其昆微叹：“我不指给你看，怕你就此忘了来时的方向。”
记住也走不回去了。
雅瓦没把这句伤人的话说出来，只冲阿哥甜甜一笑。后面一骑追上来，并行在雅瓦另一侧，唤了声“公主”。
兀其昆撇眼看过去，认出那人，鼻子里哼一声，轻踢马腹走去前面。
一年半以前，那事刚发生不久，雅瓦找他给苏鲁玛封赏。
当时他第一次见这个附离，就心中不喜，觉得他温和的眉眼下是与气质不符的狠绝，偏又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心神荡漾。苏鲁玛还是第一个能让雅瓦开口向他要官的人，通晓原委后，他也确实觉得有功，因此提作千夫长。
他虽则嘱咐过雅瓦尽量远着苏鲁玛，雅瓦却说，狠心之人只要足够忠心，就可以做手上一把锋利的刀。兀其昆担心这把刀她用不好，反而伤到自己，便想在这把利器收不回鞘之前先折了他。屡次设计刁难，苏鲁玛虽多少受了些苦头，但总有法子安然过关。
雅瓦笑着向自己道谢，说好刀不怕磨。
不多时，自己身体养好，即将调去拔野古部任吐屯。
这还是他从西厥回来后第一次出派外部。自己不能守在妹妹身边，妹妹又一直回避提起阿勒赫麻，苏鲁玛却忠心不减，自己也只好默许了他对雅瓦的讨好。
在拔野古任职期间，他听说苏鲁玛已经升到巴什，更有一次在雅瓦遇险时舍命救她。兀其昆渐渐放了心，只是还存着成见。
这次雅瓦出嫁大周，苏鲁玛自请做她的陪嫁索度，直接擢为达干，率领一百附离随往，从此留在大周。
这时雅瓦也听见那声“公主”，扭头去看，只见苏鲁玛递过一个手炉。
雅瓦不接也不应，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苏鲁玛撤回手，无奈道：“公主，外面太冷了，小心受寒，透会儿气还是回车上吧。”
雅瓦不理他。
她在草原上度过了十七个凛冬，早习惯了这样的严寒，此刻并不觉得冷。只是这里地势空旷，风略大了些，大氅厚重也足够抵挡。她坐在车里颠簸，实在无趣。巴哈尔为给她解闷，捧了一本汉话的高级词汇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更让她昏昏欲睡，还不如在马上吹些冷风神清气爽。
苏鲁玛见她不理会，并不气恼，转手从包里取出一条叠好的纱巾递来：“前面又要穿一段大漠，风沙大，公主拿它遮脸。”
雅瓦的手从大氅里挑开一条缝，伸去接了那条纱巾。拿过看一眼，面无表情地道：“苏鲁玛，你只知我喜欢红色，却不想我用色也讲究和谐。我这一身灰黑的大氅，配条鲜红的纱巾太过抢眼，你该向巴哈尔要那条素色的来。”
“属下记住了。”
说完伸过手来，想取回纱巾去替换。
雅瓦却把那纱巾一抖，轻轻围在了面上。
苏鲁玛盯着银灰色帽领里露出的一截红纱，半晌，默默收回手臂。他抚胸垂首，放缓马速，悄悄退到后面。
雅瓦微微垂眸。
她何尝不是如阿哥所说，有意远着苏鲁玛。
她当时面上对阿哥说得轻松，心里却没底。阿勒赫麻教她刀法时曾告诉她，刀是手的延伸、是心的化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性子，她的刀就是什么样的路数。
然而她小时候从阿勒赫麻那学会不少本事，唯独没学好用刀。因为阿勒赫麻还告诉她，近身刀法，关键在狠，出手必取要害，一招即可定生死。
刀如此，人亦然。
她想自己这样软弱的心肠，大概还是适合没有棱角的阿勒赫麻。
可自己和阿勒赫麻的结局并非圆满。
雅瓦经过长久的反思，还是把责任归到了自己身上。
她和阿勒赫麻生下来就一个是主、一个是臣，偏偏自己在这段关系里软弱摇摆，处处依赖对方，把应该承担的责任全盘转嫁给阿勒赫麻，最后下僭上，上者空势下者越位，如此失序必致祸乱。
她不愿这样的结局重演。
因此面对苏鲁玛，她即使狠不下心也要硬下心，否则谁都不会有好结果。即使这样对苏鲁玛不公，雅瓦别无他法。
转眼进了大漠，风沙厚重起来，雅瓦视线有些模糊。
红色纱巾的一角钻出兜帽，乘风肆意飞扬，在无边昏黄的天地间、难以计数的旅日里，格外刺激着雅瓦的感官。
红色，喜庆，热烈，不该出现在这样荒凉的地带里。
哪里更适合呢？也许应该在牙帐、在阿勒赫麻的婚礼上。
虽然日复一日的行路模糊了雅瓦对时间的定义，但他的婚期想来应在这几天了。
萨吉亚将军嫁女，大汗亲自做媒，阿勒赫麻这场婚事风光无限，让多少人眼红。
至少雅瓦知道时，红着眼睛祝福：“如此放下甚好。”
她是目光诚挚。
阿勒赫麻听后，也红着眼睛道谢：“皆如公主所愿。”
他却后牙紧咬。
雅瓦想起那个夏末，主部已经准备迁帐，阿勒赫麻却还不能下地行走。在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阿勒赫麻不得不继续留在夏营盘治伤，顺势承担驻守之责。
小十一想留下陪他，先被雅瓦骂得狗血淋头，之后未曾敢向可敦提起。
迁帐那日拂晓，她和阿哥从鄂浑河畔回来，全帐还在拆卸打包。外面纷纷扰扰影影幢幢，阿勒赫麻在医帐里，并没注意到雅瓦就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
晨风断断续续吹起毡帘，缝隙里阿勒赫麻的身影时隐时现。
他果真如小十一所说，略微侧着头，举着一块水晶发呆。
雅瓦看得眼睛发酸，转过身走远了，才吸了吸鼻子。
第二年初夏回来，父汗已经准了她的请嫁。经过大半年的分别，她忍不住从车里探出头去，远远只看阿勒赫麻在一片留守的附离之前，带头跪地迎请大汗。
低垂的银盔，是和往日一样的光辉灿烂，把直射的日光狠狠晃在她眼里。
大汗拍一拍他的肩。
雅瓦收回脑袋，心下了然。
没多久，阿勒赫麻官复原职，再次万众瞩目。
回了夏营盘后，阿勒赫麻时常来她宫帐找她，装作一切都未曾发生。雅瓦拒过几次，也就随他来了，却刻意维持着距离。阿勒赫麻与她同往常一样面对面坐着，身旁已然没有另一位公主妨事，可他看着她淡漠的脸，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大汗着手拟定陪嫁人选那日，阿勒赫麻重重跪在她脚下，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要去大周，我再不拦你。我做不了你的驸马，就做你的索度。我只求同你一起走，余生都在大周陪你。”
雅瓦看看他固执的面色，从心底里笑出来。她用指尖托起他的下巴，俯下身去，脸越贴越近。阿勒赫麻抿抿唇，先闭了眼，却等来雅瓦几乎贴在鼻尖的一句“醒醒吧”。
他猛地睁眼，雅瓦已经放开他的脸，直起身睥睨他：“你别想着陪我嫁去。”
父汗是不可能放你去大周领个闲职的，别做梦了。
“你不让我跟你去？那你想让谁去？”阿勒赫麻冷笑一声，“是不是那个总来找你的巴什，叫苏鲁玛的那个？”
他面上露出自嘲之色：“有一次我在你宫帐门口遇到他，他向我炫耀似的转着一把短刀，我一眼认出是我以前送你的那把。雅瓦，你心里早就定下他了是不是？”
雅瓦笑得凉薄：“是他又怎样，是别人又怎样。反正绝不是你。”
两人一站一跪相互对视，俯视的云淡风轻，仰视的愤愤不平。没有多久，阿勒赫麻眼里竟现出水光。他垂下头，再抬起来，表情近乎破碎。
“雅瓦，你说让我恨你，我恨不起来。可实际上你却恨我不是吗。为了她的事，你恨我对不对。”
雅瓦闭上眼，一口长气出了很久：“我从不曾为她的事恨你。但是阿勒赫麻，你我不可能有未来，别再沉溺了。”
不出几日，阿勒赫麻的喜讯传遍牙帐。雅瓦对这个突然的消息毫不意外，苏鲁玛之前就向她透露过附离内部的传言。大汗早有此意，只是他本人一直不肯松口。
雅瓦总算了却一桩心事，阿勒赫麻能做老将萨吉亚的女婿，无疑是最好的姻缘。她此生大概再不会与他相见，只愿阿勒赫麻能彻底将她忘在过去。
雅瓦把溜出兜帽的那缕红纱收好，按按被风沙逼出泪水的眼角，踢几下马腹，追到阿哥身旁。
前方有一骑逆着队伍向阿哥而来，是一吐火鲁。
雅瓦在他身侧听得清楚。
那人说道：“叶护大人，前面有些情况。”
浅浅过渡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启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