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咎被两个家丁粗略地甩进谢家大门时,春日的风正卷着花瓣往门里飘。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衫被扯得歪斜,黝黑的小脸上溅着污泥脏水,唯有一双眼睛像淬毒,怒目圆睁瞪着——他刚被人模狗样的父亲抵给谢家做仆人,攥紧的拳头里还嵌着石子的刺痛。
“老实点!”家丁抬脚要踹,范无咎猛梗起脖子,唇齿间竟迸出一声低吼:滚!”,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幼兽。
这动静落进回廊上谢必安的耳里。他正由丫鬟牵扶着慢走,惨白的小脸没什么血色,青金色的发丝乖顺地贴在额前,左眼角那缕刘海垂得低低的看不见眼中的神情。听见声响,他停下脚步,细白的手指轻轻勾住身旁父亲的衣袖,声音小而轻,却带着不容推卸的执拗:“爹爹,我要看。”
谢老爷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让必安看了。
范无咎被推到庭院中央,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青砖上,瘦得像根竹竿似的,一点肉没有。他瞥见谢必安时,只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那孩子穿着雪白的锦缎衫,手里还捏着柄描金小扇,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小主儿,和自己是天壤之别。他不在乎这是谁,更不在乎对方看什么,只想把脊背挺得更直些,哪怕下一秒就会被鞭条打得更狠。
谢必安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这个人身上有种野蛮的生命力,和自己这副药罐子身子截然不同。他歪了歪头,忽然对父亲说:“父亲,我要他陪我玩。”
范无咎听到此言,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心里只觉得可笑——这病秧子怕是 boredom(厌烦 无聊)了,拿自己当玩物。
起初的日子,确如范无咎所想。谢必安总支使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去把那株兰草搬到廊下,要让第三片叶子朝着西边。”“把水缸里的鱼数清楚,错一条便罚你不许吃饭。”范无咎咬着牙照做,动作快而准,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仿佛谢必安的话只是风过耳。他以为这是小少爷的恶趣味,只想尽早熬过这段被“玩弄”的时光。
谢必安却发现,这黑小子看似木讷,实则聪慧得很。让他搬兰草,他总能精准找到最适合的角度;数鱼时,哪怕混进一条相似的锦鲤,他也能一眼辨出。更让谢必安意外的是,有次自己犯了咳疾,丫鬟们手忙脚乱时,范无咎竟默不作声地跑去厨房,用陶罐煨了碗姜汤来。那姜汤火候恰好,辣得人眼眶发热,却奇异地压下了喉间的痒意,这些举动使必安更在乎这个小孩了
“谁要你多事?”谢必安咳着,声音哑哑的,心里却有些痒痒的。
范无咎把陶罐往石桌上一放,扭头就走,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谢老爷说,要我‘伺候’你。”
可自此之后,范无咎的“伺候”便变了味。他不再只听指令,还会在谢必安看书时,默默把窗缝堵好防风;在谢必安被药味熏得皱眉时,偷偷在院角种上几株薄荷;甚至有次谢必安被隔壁顽童嘲笑“臭药罐子你怎会待在这呢?”,范无咎竟攥着拳头冲出去,把那顽童揍得鼻青脸肿,回来时手背擦破了皮,却歪着脸对谢必安说:“他吵到你看书了。”
谢必安看着他渗血的手背,第一次认真问他:“你就不怕我真的把你当玩物?”
范无咎抬眼:“你要真把我当玩物,就不会让我干那些事了。你……只是没人陪。”
这句话像根细针,刺破了谢必安故作的冷漠。他垂下眼,青金色的发丝遮住了微颤的睫毛:“我身子弱,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跑跳……”
“那我陪你。”范无咎打断他,声音依旧生硬不带一丝情谊,“你看书,我给你守着;你晒太阳,我给你赶蚊子。总比被那些愚蠢的小r支使强。”
那天起,庭院里的光景变了。谢必安坐在廊下读书,范无咎就蹲在不远处擦他的小皮靴,偶尔抬头问一句:“书上说的‘匹夫之勇’,是说我上次打架那样吗?”谢必安便耐心解释,声音轻柔得像风。有时谢必安犯懒不想喝药,范无咎就端着药碗,板着脸说:“喝了,我教你打拳。”谢必安便乖乖喝完,看他比划着不成章法的招式,忍不住笑出声。
没人知道,最初那点利用的心思,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被范无咎身上那股野蛮又温暖的生命力焐得化了。而范无咎也渐渐明白,那个看似娇弱的谢家少爷,心里装着比天空还宽的世界,他的指令不是玩弄,而是孤独的轻轻试探。
后来,谢必安会把自己画的风筝拿给范无咎看,范无咎则会把偷偷练的拳法拆给谢必安瞧。青金色的发丝与白花花的辫条在风里偶尔交缠,像两株终于在阳光下舒展枝桠的幼芽,将曾经的泥泞与冰冷,都晒成了相依的暖影。
春雨嘀嘀嗒嗒落在“福满楼”门前的青石板街上,路面也晕成一片深浅不一的墨色。谢必安立在二楼靠窗的雅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沿口,几缕青金色的发丝被穿堂风卷进来,轻飘飘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楼下,范无咎正弯腰卸着板车的木轮。他黝黑的小臂绷起流畅的线条,沾着泥点的白辫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像匹不肯安分的小兽。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贴在脊背上,将那道当年被推入河中留下的浅疤隐约映了出来,同时,肌肉线条也逐渐显露。
“谢小少爷。”范无咎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声音隔着雨幕传到二楼,带着湿气的沙哑,“今日的鲜笋得泡在井水里,不然明早便蔫了。”
谢必安“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街对面那间当铺的招牌。三年前范无咎被“麒麟所救”后,谢家虽不再提“祭品”旧事,却也没真正接纳他。反倒是谢必安借着“打理私产”的由头,盘下了这间濒临倒闭的酒楼,名正言顺将他带在身边。旁人只当是主仆情深,唯有谢必安自己清楚,最初那点“利用”的心思,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变得模糊难辨。
范无咎推开门,带进来一股潮湿的泥土气。他径直走到桌边,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件放在谢必安面前:“方才路过张记,见这酥饼还热着,你尝尝。”
谢必安掀开油纸,里头是两枚豆沙酥,酥皮上的芝麻被烘得发亮。他没立刻吃,反而抬眼看向范无咎:“你又把给厨子买烟的钱省了?”
范无咎别过脸,去够窗台上的青瓷瓶,指尖擦过瓶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插在里头的一枝早梅。花瓣簌簌落在谢必安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范无咎慌忙去捡,手指却在半空顿住——谢必安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而自己的掌心布满薄茧,颜色黑得像炭。他马上收回手,背到身后攥着,指节泛白。
谢必安看着他的动作,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情绪。“福满楼”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全靠范无咎里外操持。他能一大早去城郊挑最新鲜的菜,也能在夜里守着灶台研究新菜式,那双曾攥着拳头对抗世界的手,如今切起菜来稳得像狗。可谢必安总觉得,范无咎看自己的眼神,依旧隔着一层什么,像当年初见时那样,带着点疏离。
谢必安没走,反而拉过一张矮凳,在他身边坐下。灶膛里的火星映在他眼里,明明灭灭。“范无咎,”他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范无咎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想过谢必安会问这个。当年被推入河中的刺骨寒意,被麒麟托上岸时的茫然无措,还有醒来后面对谢家那张虚伪的笑脸……这些年他刻意不去想,只一门心思守着“福满楼”,守着这个名义上的“哥”。可谢必安的问题,像根针,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我要怪你什么呢?”范无咎闷着声音反问,却不敢抬起眼眸他,“怪你当年没拦着你爹?还是怪…”后半句话被他硬生生咬了回去。
谢必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范无咎浑身一僵。“当年的事,我很抱歉。”谢必安的声音很轻,“我知道你怨我。”
范无咎猛地站起来,带得矮凳“哐当”一声翻倒。“我不怨你!”他吼道,吼完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垂下眼帘,“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挺好。”守着一间酒楼,守着一个不算亲近却也不算陌生的人,总比再回到过去那种日子强。
谢必安看着他紧绷的脸,青金色的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神。他慢慢站起身,走到范无咎面前,伸手替他拍掉肩上的灰烬。指尖触到他的肩膀时,范无咎的身体又是一僵,却没再躲开。
“那就好。”谢必安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夜深了,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备料。”
范无咎“嗯”了一声,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走到“福满楼”后院的柴门前,范无咎停下脚步:“我住这儿就行,你回客房吧。”
谢必安点点头,却没立刻走。他看着范无咎推开柴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范无咎,”他忽然叫住他,“明日的叉烧饭,记得多放些糖。”
范无咎回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谢必安站在原地,青金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动。他愣了一下,才闷声应道:“知道了。”
看着柴门在眼前关上,谢必安才转身离开。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碰过范无咎肩膀的触感,粗糙,却带着一种踏实的温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或许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两人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些。
回到客房,谢必安坐在窗前,望着对面柴房的方向。窗纸上映着范无咎的影子,他似乎正弯腰整理着柴火。谢必安端起桌上的茶杯,茶早已凉透,他却一口一口喝着,直到把杯子见底。
他知道范无咎对自己依旧有所保留,那份疏离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可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就像“福满楼”的生意,慢慢做,总能焐热人心。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想起刚才碰到范无咎肩膀时的触感,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很快又压了下去。
夜更深了,雨声渐歇。柴房里的灯还亮着,映着范无咎忙碌的身影。他往灶里添了把新炭,火星腾起时,他仿佛又看见了谢必安那双白皙的手,轻轻拍在自己肩上。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猛地甩了甩头,把这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
只是兄弟,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谢必安是谢家的七少爷,自己不过是个被抵债的孤魂。能守在他身边,有间遮风挡雨的小屋子,有口热饭吃,就应当知足。
可心里那点隐秘的情绪,却像灶膛里的火星,被这不经意的触碰点燃,明明灭灭,怎么也压不住。他叹了口气,往床上一倒,粗硬的床板硌得他后背生疼,却比不上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窗外,月光悄悄爬上窗棂,将两个房间的影子,无声地连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谢父逐渐看不顺眼范无咎了,觉得他是个威胁,带来了个糟糕的消息。
谢府遣人来“赎身契、放自由”的消息,像块冰砸进范无咎的胸口。他正往炉里添煤,手猛地一抖,火星溅在腕上,烫出红痕也浑然不觉。
“他们说的是真的?”范无咎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得发颤,“你爹要赶我走?”
谢必安蹲在他面前,指尖轻轻擦过他眼角的湿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是赶你走。是我求父亲,放你‘自由’——但我要你留下,和我守着这‘福满楼’,守着我们的家。往后,我护着你,没人能再逼你走。”
范无咎猛地抬头,青金色的发丝垂在谢必安苍白的脸颊旁,灯光在他眼里碎成星子。那一刻,他心里那道无形的墙,裂开了一道漏进“信任”的缝隙。
自那以后,两人的相处越发松弛。谢必安把珍藏的书搬到前厅,和范无咎挤在同一张竹椅上读。阳光好的午后,范无咎会提前摆好两张矮凳,放在檐下的阴影里。风把谢必安的发丝吹到他颈边,痒得他想躲,却又舍不得挪开。
端午前,镇上糕饼铺送来新做的桂花糕。范无咎默不作声地把最大的那块推给谢必安,谢必安却笑着用银叉切了一半,递到他嘴边:“分着吃,才甜。”
范无咎僵在原地,鼻尖萦绕着桂花甜香与谢必安身上的药香。他犹豫着咬住那半块糕,软绵的甜意化在舌尖,不及心里滚烫的涟漪汹涌。
但两人的感情升温时刻,被有心之人编造成了“不务正业”
谢府长老们听闻“不务正业”的流言,气势汹汹闯到“福满楼”,要惩治谢必安“败坏门风”。管家举起藤杖的瞬间,范无咎一步跨到谢必安身前,硬生生受了那一杖。
藤杖抽在背上,疼得他闷哼出声,却挺直脊背冷喝:“要罚就罚我!他留我,是我的福气,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谢必安看着他背上瞬间隆起的红痕,眼眶骤热。最终,在他的据理力争下,长老们悻悻离去,可范无咎背上的伤,疼了好几日。
谢必安的咳疾忽然加重,夜里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范无咎抱着被褥搬到客房外的廊下,每回咳嗽声一起,他便立刻起身:端水、递药、拍背,彻夜守在门外。
谢必安半梦半醒间,总感觉有个温暖的影子守在床边,手心被人轻轻覆着,带着烟火气的温度,驱散了药味的冰冷。清晨醒来时,总能看见范无咎趴在床边睡着,眼下青黑浓重,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护腕——那是给谢必安暖手腕的。
范无咎逐渐的,看见自己对“兄长”的那份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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