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被隔绝在厚重的窗帘之外。公寓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将家具的轮廓投射出柔和的光影。
苏洛辰反锁好门，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她转过身，看向站在玄关处、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沈清寒。
即便用自己宽大的羽绒服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一路心惊胆战地溜进电梯带上楼，此刻卸去伪装，沈清寒的存在感依旧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无意间闯入现世的古老雕像。破碎猩红的嫁衣边缘从羽绒服下摆露出，与她过分苍白的皮肤形成刺眼的对比。她的眼神依旧是纯然的黑，没有焦点，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还在消化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天翻地覆的剧变。
“呃……你，你先随便坐？”苏洛辰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声音却还是有点发干。她指了指客厅里看起来最柔软的沙发。
沈清寒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纯黑的眼眸扫过那看起来过于干净柔软的米白色沙发，又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裙摆和双手，摇了摇头。
她似乎不愿弄脏这里。
苏洛辰挠了挠头，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需要什么？”
问完她就觉得这问题有点傻。一个死了上千年刚爬出来的人，能需要什么？
沈清寒沉默着，似乎在理解她的话。许久，她才用那嘶哑古怪的语调，缓慢地回答：“无……碍。”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口枯井。
苏洛辰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上。那双手已经恢复了纤细的形状，指甲圆润，只是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冰冷的白。她甚至能隐约看到皮肤下青紫色的细微血管，但它们似乎是静止的，没有任何血液流动的迹象。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血液也不再流淌……她到底算是什么？
恐惧的余烬还在心底闪烁，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到压过恐惧的好奇，以及……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怜悯。
“你……你身上都脏了，也破了。”苏洛辰指了指她的衣服，“我……我帮你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好不好？会舒服很多。”
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在商量，而不是命令。
沈清寒纯黑的眼眸终于聚焦，落在苏洛辰脸上。她似乎在审视，在判断。眼前这个女孩，将她从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唤醒，却又显得如此脆弱、笨拙，甚至……有点傻气。她能感觉到契约的存在，知道自己无法伤害她，却也感觉不到对方有任何恶意。
洗澡……
这个词汇，似乎触动了她某根深藏的神经。
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苏洛辰如蒙大赦，连忙引着她走向浴室。她放好热水，试了试水温，又拿出干净的毛巾和一套自己的睡衣——印着小猫图案的柔软纯棉套装，看起来和沈清寒格格不入。
“这个……你先穿我的。”她有些不好意思。
沈清寒站在宽敞明亮的浴室里，对一切现代化的设施都表现出茫然和警惕。她看着哗哗流水的龙头，看着光可鉴人的瓷砖，看着巨大的镜子里面那个穿着破烂红嫁衣、脸色惨白、眼神漆黑的自己，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苏洛辰帮她脱掉那身触目惊心的破烂嫁衣。嫁衣下的身体，同样苍白冰冷，瘦得惊人，肋骨清晰可见，但之前那些可怖的伤口已然消失无踪。
当苏洛辰试探着牵着她的手，引导她踏入注满温水的浴缸时，沈清寒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温暖……
一种几乎被她遗忘的、属于活人的感知，如同细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冰冷僵硬的肢体，顺着早已停滞的“血液”，缓慢地蔓延开来。
太温暖了……
甚至有些烫。
对她这具在阴冷地底埋藏了上千年的身体来说，这温度几乎是一种奢侈的灼烧。
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脚，却被那汹涌而来的、陌生而舒适的暖意包裹，动弹不得。
苏洛辰看她僵住，还以为水太烫了，连忙问：“是不是太热了？”
沈清寒没有回答。她缓缓地、彻底地坐进浴缸里，任由温暖的清水漫过她的腰际，胸口，肩膀……直至脖颈。
她闭上了那双纯黑的、令人不安的眼睛。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驱散着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她苍白的面容。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这暖流冲开了闸门，汹涌地撞入她的脑海。
也是热水……也是这样一个被迫安静的夜晚……也是另一双温柔却颤抖的手，为她擦拭身体……
母亲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仿佛就在耳边。
那滴落在她肩头的、滚烫的眼泪……
“娘的寒儿……真好看……”
……
……
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如同那只曾经将她钉入棺材的铁锤，重重砸在她早已不会跳动的心口。
一滴浑浊的液体，混着热水的水汽，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
那不是泪。她的身体早已流不出真正的眼泪。那更像是一种凝聚成实质的哀伤，一种跨越了千年时光也无法释怀的痛楚，终于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出口。
苏洛辰正拿着沐浴露，犹豫着该怎么帮她，忽然看到那滴“水珠”滑落，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她慌忙蹲到浴缸边，手足无措。
沈清寒没有睁眼，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气音般的哽咽，很快消散在水声里。
苏洛辰看着她紧闭双眼、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心里那点残存的害怕彻底被一种酸涩的情绪取代。她放下沐浴露，拿起毛巾，浸湿了温水，动作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后背。
“没事了……都过去了……”她笨拙地安慰着，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柔，“以后……以后就好了……”
她知道这些话很苍白，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沈清寒没有再动，也没有再“哭”，只是安静地浸泡在温水里，像一尊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的玉雕。
洗完澡，苏洛辰用宽大的浴巾将她仔细裹好，吸干水分，又帮她套上那套幼稚的小猫睡衣。宽大的睡衣穿在沈清寒瘦削的身上，空荡荡的，衬得她愈发苍白脆弱，那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减少了几分诡异，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楚楚可怜。
“好了。”苏洛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
时间已是后半夜。苏洛辰把沈清寒带到客房，铺好干净的床单。“你今晚就睡这里吧。”她说着，心里却有点打鼓。让她一个人睡客房，万一……万一出点什么事？
沈清寒站在床边，纯黑的眼眸看了看柔软的床铺，又看了看苏洛辰，没有说话。
苏洛辰一咬牙，道：“算了！你……你还是跟我睡吧！”
她实在不放心。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清寒那漆黑的眼睛里，似乎也藏着一丝极淡的、不愿独处的惶然。
她拉着沈清寒回到自己的主卧。她的床很大，铺着浅色的柔软床品。
沈清寒躺下时，身体依旧僵硬笔直。她身体的冰冷透过单薄的睡衣传递过来，让苏洛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好冰啊……”苏洛辰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床头摸索了一下，打开了床垫的加热功能。
渐渐的，一股温和的暖意自床垫下缓缓透出，驱散了被褥间的凉意，也将沈清寒冰冷的身體慢慢包裹。
沈清寒纯黑的眼眸里，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那熨帖的、持续不断的温暖，远比热水更加持久和舒适，一点点渗入她僵硬的关节和冰冷的肌理，缓解着那千年积存的寒毒。
她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紧绷的身体，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怨厉之气，似乎也在暖意中柔和了少许。
苏洛辰侧躺着，看着她面色似乎缓和了些，不像刚才那样白得吓人，心里莫名地一软，生出许多怜惜来。
她想起爷爷说的那个故事，想起她被活活钉进棺材里的绝望。
鬼使神差地，苏洛辰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沈清寒。
入手依旧是一片冰凉，但在这温暖的被窝里，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睡吧，”苏洛辰闭上眼，小声说，像是在对沈清寒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在这儿呢。”
沈清寒的身体在她抱住的那一刻骤然绷紧，纯黑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但契约的限制和那无孔不入的暖意，让她最终没有动作。
许久许久，那紧绷的身体，才在身后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和持续的温暖中，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
她睁着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
温暖的被窝，身侧活人轻柔的呼吸，以及那一点点笨拙却真实的触碰……
这一切，都和她记忆深处那冰冷的棺木、窒息的黑暗、绝望的抓挠，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像一个虚幻的、不敢奢望的梦。
她一动不动，任由那陌生的暖意，一点点浸润她冰冷了千年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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