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清河还有很远,杀了多少追兵?江晏数不清。
天又下起了濛濛细雨,放眼全是漫延的灰暗,湿不透衣衫却叫人不爽。江晏身前的江河翻涌,他只是听了个响,洪流裹挟着泥沙呼啸而过,什么都没能留下。
江晏的剑够快,他想杀的人活不了,想救的人也死不去。可是,将军骗了他,等他回过神时,晚了两刻。
要是自己跑得再快一些,再快两刻,就两刻,是不是就能救下将军了?
往后,他能去哪里?
雨雾洇湿了江晏的发,忙于奔命,他原本束起来的头发已经散乱。
江晏望着翻涌的江河出神,他带着一个婴儿逃命,已经三日没合眼。江河终究汇入汪洋,他与将军却永无相见之日。
似乎那天也在下雨,江晏还只是个小乞儿,靠着几分蛮力和不要命的劲头,成了孩子堆里最会打架的。可小孩是抢不过大人的,他们还是天天挨饿,或许他们某天就会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喂了野狗。
小小的江晏抱着一把歪扭木剑,仰着头张嘴接雨水,干净的水很难得。
马蹄踏得震天响,尘土被溅起泥泞。一群三大五粗的汉子在他们面前停下,小孩们面面相觑,警惕着,害怕着。
骑在马上的人看起来太高大了,铮铮铁甲冒着寒光,手里的刀啊剑啊,似乎一落下自己的头就会像球一样滚在地上。他们都见过死亡,悄无声息的,苦苦哀嚎的,竭力反抗的……很多。
江晏也不安,可是他最会打架,也只有他手里有剑,所以他站在了所有乞儿前面,握紧了剑柄不让自己发抖,逼自己直视来人。
豪迈爽朗的笑声入耳,打头的人下了马,武器随意的丢给身后人,他拿出面饼,蹲在江晏面前。
“小崽子,有几分胆色,吃吧。”
天晴了,乌云散去,盔甲映出江晏眼里的狐疑。
可是面饼的诱惑太大,江晏只犹豫了一瞬就抢到手里狼吞虎咽,眼睛还牢牢盯装面饼的麻袋。
那天的面饼好吃吗?江晏哪里记得是什么味道,吃得太急,他只知道从那时起,自己在军营里就再没饿过肚子。
眼前的雨却绵绵不绝,似乎要下到不死不休。
把这个婴儿托付给一户人家吧,将军想救的人他会救,婴儿活着就行。至于自己,哪日杀尽了叛徒,再找个晴天回到中渡桥,寻将军去。
哇啊——呜唔——呜——
江晏怀里的婴儿突然嚎啕大哭,像是要背过气去。
没有焦点的眼睛眨了眨,朽木机枢般挪到婴儿脸上,江晏想这小崽子真有力气,能哭得那么响亮。
江晏掏出一个酒葫芦,里面不是酒,是米汤,还带着些温热。
婴儿不喝,头乱扭,米汤浸湿了兜布。他还是哭,哭个不停,扯着嗓子玩命哭。啊啊呜呜个不停,闹人得紧。
认命一般,江晏拉开兜布,拎起婴儿的腿,往里瞧了眼,还好也没有拉臭。
“别哭了,再哭等到了下个村子就不是去找米汤,而是把你扔在那。”
哇啊——呜唔——呜啊——哇————啊——呜唔——呃,打了个嗝。
江晏以为他哭够了,拍了拍他后背。
但也只是打了个嗝,他接着嚎——啊啊——哇——呜哇——
“再哭,现在就把你丢了!狼群也会养孩子。”
呜————哇啊——哇——啊————
回应江晏的只有更大的哭声,吵得他耳朵生疼,真能哭啊,将来是个学狮吼功的好苗子。江晏准备换个更隐蔽的地方,这小崽子哭成这样,简直就是在给追兵发定位信号。
江晏不经意间低头,散落的发带吸引了婴儿的注意,他忽然就不哭了。婴儿举着小手,去追那一截飘摇的发带。
“啊啊!”
“……”江晏干脆扯下发带,随手挽起头发,“拿去玩,不准再哭。”
“啊!”
婴儿什么都听不懂,只是摇摇晃晃地勾缠发带,笑了,看着江晏,冒着鼻涕泡地笑。小手贴上了江晏的胡茬,扎手,但他觉得很好玩,又笑了。
“咯咯啊!”
“……”江晏拿袖子给婴儿擦了擦脸,小崽子眸中清明,好似刚才哭得脸通红的不是他,转眼拉着自己衣襟玩,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漫天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压在头顶上的云层也散了些。
算了,这么小的崽子不好到处扔,去到清河再说吧,给他寻个好人家。
这一算,往后数十年,江晏都扔不掉这个小崽子。江晏看着他从怀里一丁点,身量抽高,如今已是总角之年。
竹林微风和煦,少东家今早又赖着不起,团着被子哼哼唧唧,把江无浪扔在一旁的睡衣都踹到地上了。
端着甜粥的江无浪,倚在门框上看蠕动的少东家:“再不起,找你寒姨捆你去不羡仙洗碗。”
“江叔耍赖!”寒姨才不会让自己干粗活,少东家露出眼睛,本来给他留的甜粥,快要被江无浪喝完了,“诶诶!江叔!我的好江叔,我的呢?”
“晚起的鸟儿没虫吃,饿着肚子练武去。”
少东家更不想起床了,可是江叔站在这里就是起床的最后期限,不然待会自己就该被勒令去抓蜜蜂、采毒花、追螳螂,还有蹦起来才能摘的蘑菇。
直到江叔满意了,他才能“刑满释放”。
等少东家叠完被子,又收拾好两人的衣服,蹦跶着出门的时候,见到桌上热乎的甜粥、包子和煎蛋,他眉开眼笑冲着门口的身影撒娇。
“浪浪叔~我吃完会洗碗哒~”少东家左右开弓,吃得欢,“唔唔肉包子比素包子好吃!浪浪叔最好了~”
江无浪摇摇头,这小崽子真的很会黏糊人,谁教的?
日头火起,少东家扎着的马步越站越直,向前挥动的拳头越来越绵软,江叔在干什么?要不要回头看看?
“哎呦!”少东家的发髻被树枝精准砸中,他顺势停下第几百次问,“江叔,你什么时候才带我去江湖?”
今天借的离人泪还不到时候,寒香寻什么时候换了地窖里的酒?江无浪打算还钱,拿少东家“抵债”就是,他的积蓄向来不多。
江无浪三两口清空寡淡的酒水,“抓只鹅都费大劲,还想闯荡江湖。”
“我不厉害,但是江叔厉害!”少东家挠挠头,扑蝴蝶去了,“等我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学有所成。嘿,有本事别飞那么高!那我就可以和江叔一起执剑天涯!”
还学有所成,屁大点的崽子没被坑蒙拐骗就不错了,不过只要小崽子不离开神仙渡,手无缚鹅之力也不耽误他逍遥一生。江无浪不接话,上前捞着少东家的腰,借力腾空。
“哇!江叔再飞高点!”
头朝下的少东家满眼兴奋,顾不上蝴蝶了,说要去追鹰,拔百草野的鹰翎,给江叔做个全天下最漂亮的毽子。
“我有事出去几天,你去寒香寻那,得空了去地窖看看她又把陈酿搬去哪里。”
原本还兴高采烈晴空万里的少东家,转瞬垂头丧气乌云密布,江叔又要去自己跟不上的地方了。他偷偷跟过江叔,可总是还翻没过山头江叔就不见了,寒姨也总会在自己身后出现,拎鸡仔一样抓走自己。
“……好的,江大侠。”
江无浪知道小崽子会闹脾气,但随他闹去,反正也只是从“江叔”变成“江大侠”,下次回家,小崽子又会像小狗一样黏过来,大不了自己早点回来便是。
“好好念书,将来能以文理通天下也不错。”
话音落,江无浪就转身消失在山林里。少东家才站稳,着急忙慌地转身,却只来得及看见越来越小的身影,很快就看不到江无浪了。
江叔是个坏蛋,总是自己去江湖玩,他才不要理江叔。气鼓鼓的少东家小发雷霆,可是……江叔有时候身上带着伤回家,药味熏人,江叔是去除恶惩奸了吗?
很疼吧,江叔身上那么多旧伤痕。
刀光剑影的是不是很危险?
是因为太危险了,所以才不带上自己的对吧。
我很听话也很能干的,带上我一定能帮上江叔的忙,我分得清白术和白芷的,也会认田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好想和江叔一起闯荡江湖。
“哟,少东家回来了!”
“少东家要不要尝尝新做的甜酒酿,还加了桂花。”
“下马上花,醉仙同乐嘞!客官几位?”
“谁惹少东家不开心啦?走,我带少东家去放风筝!”
“你们这的酒美,少东家也俊,瞧着叫人喜欢。”
“少东家来吃蜜饯不?”
应付了一路,少东家才在不羡仙过分溢出的热情里脱身,两手拿满了零嘴吃食,侧身用肩膀推开了房门。
“寒姨——我又来啦——”
“知道了,赶紧放下东西过来搭把手,给客人上上酒。”
“哪桌啊?寒姨,我半个月不来你就不想我吗?”
寒香寻手里的算盘都快打出残影了,她抽空抬眸看了眼扒在柜台的小崽子,如果他长了尾巴,估计这会儿摇得正欢。江无浪怎么把人养成了小狗,真是的。
“想想想,日日想夜夜想,想你回来干活。”
“嘿嘿,就知道寒姨最挂念我。”
少东家其实很喜欢在酒楼替寒姨干活,因为南来北往的客人总会议论他去不了的江湖,江南的水乡有个很厉害词人,天下书生莫不叹服;北边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连羊肉进货价都贵上许多;开封那边听闻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知道是何缘由;沙漠里有个神秘的酒肆,据说只有改头换面才能进去……
如果听到了行侠仗义的故事,少东家总是会想那个侠客会不会就是江叔,江叔那么厉害,肯定在江湖里被人人传颂。
快点长大吧,总有一天他会追上江叔的步伐。
“诶,你听说了吗?姓仇的在清河出现了……”
“传闻里轻功了得,一步百里……”
轻功?少东家听到这个眼睛瞬间亮了,端着下酒小菜就凑过去,“这是酒楼今日特惠,二位说的前辈在哪里?”
寒香寻瞥了一眼少东家,没管,孩子愿意习武就去,反正在不羡仙有自己看着,左右出不了什么大错。
在那场大火以前,少东家就是这么天真烂漫,江无浪一回来他就狂奔几公里回竹林小居赖着不走,身量渐长也要睡在一张床上;江无浪出门,少东家就在不羡仙到处乱跑,看看这只猫逗逗那只狗,偶尔还调戏调戏大鹅。
后来多了一个喊他老大的周红线,和自己一样天天说要闯荡江湖,两人一拍即合一见如故,总是形影不离地玩乐;再后来,少东家遇上了江湖里赫赫有名的死人刀,说好了带他一起去江湖,可惜最终只剩一人跌跌撞撞。
江湖,江湖,遥远又摸不真切的江湖,少东家心心念念的江湖,他在冲天的火光里见了大半,只是许诺一起去江湖的人都不见了。
浓烟滚滚雾遮眼,少东家分不清树下混杂的遗物是谁的,他拔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刀,不回头地往前。
江晏还在,只要找到江晏,少东家就找到家了。
Lof上那个也是本人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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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在,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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