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和气和小猴子的互相伤害,温却邪懒得管,但两人口中的水戏节倒确实勾起了他的兴致。
他想,若是叫上花错一起,这对他来说,单纯用来羁延岁月的人生,或许能得别样乐境。
——只是,直接去邀请,依花错对他现在‘无赖小人’印象,他会不会直接拒绝?
——若是被拒绝的话,丢脸事小,还耽误正事。毕竟,他也确实很好奇上林春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先扭转花错对自己的印象。
——可是,怎么扭转呢?
——大寺卿说,君子相交,当贵以诚。但自己确实明明白白骗了他,现在再去跟他说,要真诚相待,他会不会完全不信?
——不信也就算了,依他那不解风情的性子,会不会直接就跟自己分道扬镳?
——要不试试让高二去做推荐?
——不行!高二是本侯的人,他肯定会以为这是本侯的阴谋。
——笑话,本侯能有什么阴谋,不就是想邀请他去游玩一番嘛。
——所以,还是直接邀请他?
——可花错这人,明明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怎么就养成了那么不解风月,又冷硬又漠然又傲气的性子呢?除了对得宝儿这个亲妹子,对旁人那叫一个寡情……
“得宝儿……”温却邪正踏下石阶的脚步一顿。
这栋名为‘列岫轩’的红楼,它的浴堂建在花厅西厢房,要到客房,需要穿过右首的一条万字游廊。此时,游廊外林檎轻染微红,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温却邪一脚踏进列岫轩时,靠东的一间客房,房门大敞,透出一片明亮灯光。玉净花明,雪妒柳醒的花佳人,正如当日在瞻云楼一般,静静坐在特制轮椅上。
温却邪侧脸遥看着她,笑唤:“得宝儿,还没睡?”
花佳人微微一笑,如梅花照雪,更显幽姿清绝:“自然是在等候爷。”
“等本侯?”温却邪瞧着一脸疑惑,“可是有事?你阿兄呢?”
花佳人笑得冷艳艳道:“自然是睡下了。”
“你确定?”
“不是早跟你说过,若问这世上,谁最了解我阿兄,那必然是我。”
温却邪的脸色有点发冷:“你给他下药了?”
“我怕我若单独跟侯爷相处,我阿兄会杀了你!”花佳人悠然道,“侯爷在我阿兄心中是什么样的人,侯爷不清楚吗?”
温却邪自然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冷然道:“本侯还真不清楚。”
“我可以告诉你。”
“你说。”
花佳人伸手一引:“你确定要站在这里说?”
说完,自顾自操作着轮椅往房内行去。
温却邪将松散的衣襟整理妥当,甚至拿出一根发带将半湿的头发束在一起,才行至房门口站定,懒懒靠着门框道:“今日本侯若敢踏进这道房门,明天你阿兄就会打断我的腿,你信不信?”
花佳人给自己倒了碗凉茶:“你那么怕他?”
温却邪想了想,微微一哂:“你阿兄的凶残,堪比蛮荒凶兽。”
花佳人眼色如刀,紧盯着他道:“你不怕我告诉阿兄,让他割了你舌头?”
“你不会的。”温却邪好整以暇,再次强调道,“今晚你与本侯的对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包括你阿兄。”
“侯爷就那么有把握?”花佳人脸上笑容又清又灵如名花独秀,“说不定此时此刻,窗外就有人在偷听呢。”
“这天下的胡不归,都是本侯的。”温却邪傲然道,“本侯若不想人打扰,至少胡不归范围内,就无人敢来打搅。至于偷听……除非武当山掌教灵光殿守阙真人亲自前来,其他来得不管是谁,本侯都能发现。”
花佳人冷眼看着双手往袖中一拢,趿拉着木屐,神色懒散慵倦的靠着门框的年轻安君侯,此时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温却邪和阿弃确实是同个人。
——即便披着阿弃那层落落拓拓的皮,即便满脸邋遢胡髭,他眼神中不经意流露的傲睨一切!还有那毫不收敛,醉则踏歌,醒来疏狂的放荡不羁的气质!
——这个骗子!!!
花佳人袖中的双手紧攥,指骨用力到发白。
她突然冷笑一声,借灯光,那双和花错很像又不那么像的眼睛,冷然侵人。而她的语调更是冷若冰霜:“你对我阿兄,心怀不轨。”
温却邪仿若被吓了一跳:“得宝儿,这话可不能乱说,被你阿兄知道,可不得了。”
花佳人不理他,继续冷冰冰道:“你让我阿兄看龙阳春宫图。”
原本还做张做致的温却邪,乍听这一句,却着实被唬了一大跳。
在这清和可人,不寒不热的初夏夜,他感觉一种特殊的燠热,从脸颊传遍周身,只手脚冰凉:“本侯,那是……”
“侯爷想说那只是逗着玩乐吗?”花佳人自下而上的仰视仿若逼视,言辞犀利道,“堂堂安君侯,居然敢做不敢当吗?”
温却邪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因为太尴尬,反而冷静了下来,淡淡道:“小娘子,本侯和你阿兄的事情,不如让我们自己解决。夜深了,小娘子早点歇息吧!”
花佳人完全不给他逃脱的机会,盯着他背影,再次说出的话堪比暗箭,出其不意,又直取要害:“你馋我阿兄的人,或者说你图我阿兄的人,或者二者皆有!”她无声地笑了笑,刻意压低的嗓音轻柔的让人心惊,“我虽然不通情事,但我不瞎。”
温却邪这回真的跳了起来。
——这什么虎狼之词!
——要是被花错知道今晚的谈话,他会被剁了喂狗吧?
——他第一次那么后悔,为什么要过来?装做没看到直接上楼不会吗?!
温却邪狠狠吸了口气,连同所有的尴尬和狼狈。
他霍然转身。
却见荧荧灯烛旁,花佳人笑得别有情绪无数:“侯爷果然居心不良,一字之差,侯爷居然能听懂其中的隐意!”
温却邪‘哈’一声长叹:“得宝儿给本侯挖坑呢……”
花佳人目光流转:“那也要侯爷乐意。”
“说吧,找本侯什么事?”温却邪捏了捏眉心,自嘲道,“更深露重,夜半无人,总不会真就为了刺本侯几句。”
花佳人伸手拨了拨灯芯。
灯光跳了跳,客房亮起来许多。
她的声音在这满堂明亮灯光下,也跟着明媚许多,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明媚的如流落人间的天上仙玉,千金尚少。
她悠悠道:“想跟侯爷做个交易。”
温却邪看着她笑靥回春,慧黠可人,双眼却一片漠然,不自觉暗骂一句:
——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狐狸。
“不妨说来听听。”
“有朝一日,若我阿兄身陷绝境,望侯爷能护他一回。”花佳人理了理衣襟,双手交叠置于腿上,弯腰郑重一礼。而后她抬起双目,神色凝重道,“作为交易,在我知道的前提下,你可以问我任何有关我阿兄的事情。”她想了想,又道,“如果侯爷想我帮你做其他,救人或者害人,都没问题。”
温却邪神色一整,仿若上了钩的鱼,而花错就是钓他的饵。
他眯起眼,打量着花佳人:“任何事?”
小娘子点点头,这次笑得颇为稚气:“不错。”
她强调道:“任何事。”
“你要把你阿兄卖给我?”温却邪换过一种不以为然的眼色,继续盯着花佳人,状似警惕道,“得宝儿,又想诓骗本侯?”
说出这话时,他心里笑骂一句:小骗子,可比你阿兄会演多了。
花佳人眨眨眼:“你不答应?”
“这交易不公平。”温却邪摇了摇头,现出一脸无可无不可的神态,“上赶着做亏本买卖,非奸即盗。”
他看花佳人垂目不语,怕对方真的就此放弃,又递出一个隐晦的台阶,“或者,你告诉本侯,为何你在明知本侯会护他的情况下,还要本侯给出一个承诺。若是理由充分,本侯可以考虑一下。”
花佳人马上眉头一动,不答反问:“我阿兄,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这一生,只想悠游山间田野,坐卧常携酒一壶,摘星为字,裁霞作画,余愿足矣。”
温却邪轻‘呃’一声,这发展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兀自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曾是我的梦想。”花佳人随即道,“我娘亲在世时,最爱给我们兄妹讲八仙的故事。讲铁拐修真求道,钟离将兵伐寇,讲张果骑驴应召,湘子造酒开花……我特别喜欢八仙为王母贺寿,绵为轴,编星为字,剪霞为彩这段。”
说起这些时,她一脸平静,就像往事不值烦絮,她更不屑自悲身世。
但她脸上的明媚,不过繁华一瞬而后迅速衰败下去。甚至因为太过平静,连弥漫在身周的哀伤都显得那么小心翼翼。
她静静道:“跟着阿兄在江湖上闯荡,偶尔登高纵览,看晚霞落日,我就会喊:若是大仇得报,我一定要坐卧常携酒一壶,摘星为字,裁霞作画,悠游山间田野!”
她垂着眼,抚了抚腿上的衣裙,“可是我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啊……他就说:好!到时候,阿兄就背着你,走遍东南西北,踏遍万里河山。”
花佳人轻吁口气,将目光移至温却邪身上,突然‘哧’地笑出声道:“侯爷这是什么表情?”她忍俊不住,试探着打趣道,“难不成,你这是在吃醋?”
“……”温却邪涨红着脸争辩,“他是你兄长,又不是本侯兄长,本侯有什么干醋可吃的?”
他不愿看花佳人一副小人得志表情,扭开脸,撇了撇嘴,故作淡然道,“所以呢,你是想跟本侯炫耀,你有个为了你,可以不惜一切的兄长?”
“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断的吗?”她看着温却邪沉默但了然的表情,一阵惊讶后,马上怒斥道,“你知道?你偷偷调查我们?”
“自然不是。”温却邪有点冤,“当日在忘川归意林,你阿兄自己说的。”
花佳人喃喃:“是这样吗?原来这么早吗?”
温却邪不解:“什么这么早?”
花佳人一阵邪火涌上心头,发作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温却邪故作委曲求全,“你怎么跟你阿兄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啊!”
花佳人张了张嘴,终于垂下头道:“抱歉,我一时有点失态。”
她草草结尾道,“总之呢,我阿兄一直觉得亏欠于我,对我百依百顺。好像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只为了我而活着一般。即便他其实受我爹爹影响最深,曾经的梦想,是‘琼林锦队任他游,功成奏凯封军侯’。”
温却邪喃喃道:“难怪他喜欢用枪……”
“如今说这些也晚了。”花佳人神色很淡,“他为了我,辞了左军巡院判官一职。又因为我,陷在这百无禁忌的江湖泥沼中,脱身无门。之前,是我一时意气,非要要救温南荇和楼挽烟……”
提到这两个久违的名字,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最后还是花佳人出声打破了因她一句话而起的沉默:“可能说出来,侯爷会觉得是个笑话。其实离开青冥里之后,这一路,我总是心惊肉跳,老有一种被恶狼盯上的错觉。”
温却邪蹙了蹙眉:“可这一路行来,并无人跟踪。”
“不是跟踪,就像……就像远处布着一张天罗地网,就等着我阿兄一头栽进去。”花佳人努力形容着自己的感受,“最初,我以为是眠花宫那位,也就是你温侯爷,可阿弃是温却邪,温却邪是阿弃,所以你被排除了。可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对他有那么大的恶意。”
——恶意?
“……”温却邪忍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骂声,他指指自己的眼睛,难得安慰道,“你放心,本侯这双眼,犯了造物之忌,能看尽这世间魑魅魍魉,看穿一切阴谋诡计。”
花佳人眨一眨眼:“所以侯爷这是同意了?”
“只要你阿兄不背叛我,此生我都会敬他护他。”温却邪点点头,淡淡道,“天道任奇幻,丈夫自侠烈。本侯一言九鼎。”
他突然又笑了一下,“得宝儿,其实你不必过虑,这世间,本侯若不杀他,就无人能杀得了他。”
花佳人冷不丁冒出一句:“也不能伤他。”
温却邪脱口而出:“本侯怎么舍得?”话一出口,看着花佳人瞬间黑成锅底的俏脸,他心一沉,即刻转身道,“夜深了,得宝儿想必困乏得很,本侯先行告退。”
“侯爷确定不问了?”花佳人在他身后,游魂一般鬼声鬼气道,“比如他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喝什么酒,最怕什么东西,讨厌什么样的性格,最爱用什么姿势睡觉,第一次进风月场所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被女娘勾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杀人后有什么癖好,喜欢哪种类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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