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为了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思考,这之后很长时间,花错都没有打扰他。
两人就这般沉默着走了长长一段路。
小径很窄,崎岖且多有迂回,婉蜒蟠曲。
走的人应当也不多,所以道上的野草闲花,长得又高又密。人踩在路上,衣袍扫过,会有细微的声响。
像风声,又像是谁人骚动的心声。
等终于走出那条幽静宜人的小道,来到一处人迹罕见的乱石滩边,花错站在一块巨石上,远眺了一阵云蒸霞蔚的天空,才再次出了声。
落日将沉时,海光山色中,他悠悠道:“景休,你知道吗?这世间多的是,一辈子浑浑噩噩,听天由命,从来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的人。任凭这世间如何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他们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这对有些人来说是大幸,对有些人来说,则是大不幸!可这幸与不幸,不到最后咽气那一刻,谁都不知道。但你不同,我相信经过这一次,你内心会变得更加沉寂、通透且强大。一个人能在弱冠之年,就真切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明确的梦想,且将为之而努力,这何尝不是真正的幸运呢?”
在海风阵阵中,颜戟看着茫茫海水旁,白衣飞霜的花错,突然问了一句:“那退思你呢?你有过梦想吗?”
“我?”花错不防他会这么问,怔了一怔之后,才扬了扬头,让微腥的海风劈面吹了一阵,才轻笑道,“我也曾有过一个梦想,并为之努力了十几年。”
“那成功了吗?”
“成功了啊。所以如今的我,才可以心安理得的东游西荡呢。”
颜戟不拘行迹地撇了撇嘴:“……我总觉得,你在对我阴阳怪气呢。”
花错一口否定:“我从不阴阳怪气。”
“少来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武功非常好,心思细腻,观察敏锐,胸有沟壑,聪明,强大,坚韧,率直,纯真,温柔,教养好,脾气好,长得还特别好……”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急喘了几口才继续闷声闷气道,“其实阿弃说的没错,你那都是装的!”
花错好整以暇:“这么说来,倒确实是阿弃比较了解我。”
颜戟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啦。”花错利落跳下巨石,观他面色平静,那如雨洗长空的笑容渐隐渐现,知道他心绪渐宁,显然已有了成算,才正色道,“暝色四围,苍然欲合之际,是最适合避人耳目的,你的人呢?”
正说着,他耳尖一动,隐约听到欸乃之声,好像是从他刚站立的那块巨石后传来的。
颜戟即道:“来了。”
果不其然,几息之后,二人一舟摇撸打桨,从巨石后慢慢转了出来。
花错原以为来的就是两名普通弟子,但等颜戟整衣扶簪,先冲对方躬身行礼之后,才知摇橹的二人,一个是四卿中的‘拳卿’傅喜,另一个则是饮中八仙中的‘酒狂’白川。
——这却有意思了。
颜戟毕恭毕敬:“劳烦两位师父亲自前来,景休惶恐。”
四十开外,又高又瘦的傅喜面相颇为严厉,跳下船坦然受了一礼之后即厉声道:“夫人亲自下令,要三小姐在邃古阁静思己过,期间不得出门,亦不许他人探看。二公子平日孝顺恭谨,今日却偏要忤逆自己母亲……此事老夫不知便也罢了,既然知道了,断不能让他人受你牵连。”
“傅师父,我……”
“好啦,来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你要么就直接去盟主或者夫人那里,将二公子的计划悉数禀告了,要么就站定立场,好好协助他。”酒狂比起傅喜,则神容慈和许多,说话语音也很温和,不仅一点不狂,反而称得上温文儒雅,“人呢要来的,骂嚒要骂的,这么多年了,这拧巴的性子是一点都没见改。”
傅喜冷哼一声:“他这般目无尊长,我这个做师父的,还不能训斥一二?”
酒狂不以为意:“等事办完了,你押着他去请罪时,随你怎么骂。就怕到时候,第一个跳出来护着他的又是你!”
傅喜有种大庭广众被揭穿真相的窘迫,忙断然一喝:“白川!”
“两位师父,你们别吵了!”颜戟身形一闪,如一道电殛闪至两人中间,左左右右一通拱手,才讨好着笑道,“等见完小剪子,不用两位师父押我,我自己即刻去母亲那里请罪!只是如今天色已瞑,再过半个时辰,正是岛上巡卫换岗的时间,咱们如果继续消磨下去,怕要错过良机了。”
对于这个徒弟,傅喜其实极其喜欢,甚至有点宠溺。要不然也不至于贵为四卿,还自降身价,亲自来做此等偷偷摸摸之事。
如今见颜戟言辞恳切,便也就坡下驴,一甩手正要跳回船上,而后像是才发现花错一般,皱着眉没好气道:“这小子是谁?怎么还带了个外人。”
颜戟忙道:“他不是外人,是徒儿最好的朋友。”
花错一直静立一旁,此时便抱了抱拳,礼仪周周,神情淡淡:“漠北花错,见过两位前辈。”
傅喜见他容貌不俗,进退有据,即便没什么恶感也不赞同道:“非我逍遥岛自在盟的人,怎么就不是外人了?二郎你自己违规上岛也就罢了,若是还要带个外人,为师坚决不同意。”
颜戟为难道:“可是师父,你们知道的,若没有退思,景休进不去邃古阁。”
“这有何难?为师既然送了你登岛,再陪你走一趟邃古阁不就是了?”
“师父万万不可!”颜戟大惊失色,就差膝盖一软跪下了,“按照帮规,师父送我登岛,最严厉也就罚俸降俸,外加被我爹训斥一番。可如果您陪我闯邃古阁,那可是要被逐出自在盟的啊!”
傅喜为难之际,毅然决然坚持:“那你也不能带一个外人前去。”
颜戟无法,只好扯扯傅喜的衣袖,讨好道:“傅师父……”又扯扯酒狂的衣袖,继续讨好道,“白师父……”
傅喜怒得双目一瞪,冷着脸道:“此事没得商量!”
酒狂亦不赞同:“景休,你要是一早说清楚,还要带个外人上岛,为师断不会答应助你,更不会劝你傅师父前来。你也真是,哪怕随便带上你那双生子护卫中的一个,也好过带个外人上岛啊。”
“然后事发后,眼看着他们被逐出自在盟,甚至丧命?”颜戟哭丧着脸,“他们从小跟着徒儿,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景休不想连累他们。”
酒狂正解腰间水囊的动作一顿,闻言没好气的拿着水囊拍了颜戟一脑瓜子:“那你就不怕连累你这个朋友?”
“退思又不是自在盟的人。”颜戟伸手一挡,紧抓着水囊解释道,“就因为他不是盟里的人,所以我才敢让他帮我啊!到时候,所有罪责我自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让盟里,或者我爹娘伤及他一分一毫。”
酒狂看一眼默然又漠然静立的花错,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怕到时候你爹用其他的办法处罚他?比如挖了他的双眼,砍了他双手双足,把他扔进鹦鹏岛百兽园自生自灭?”
“除非我死,否则盟里任何人都休想动他一下。”颜戟双目一瞪,抓着水囊使劲挥了挥,这一下用力之猛,竟将酒狂的水囊劈手夺了过来,“更何况,我爹娘又不是不讲理之人,总不能对着一个外人小辈,还是个不知情被我骗上岛的小辈,喊打喊杀吧?传出去,自在盟的声威何在?爹他老人家的颜面何在?”
傅喜嘿了一下:“感情你小子都想好了啊!”
颜戟点头如小鸡啄米,又一次撒娇道:“好师父,亲师父,你就让我们去吧。”
“这……”
两人对视一眼,正双双踌躇间,花错突然向颜戟发问道:“景休,两位前辈极力反对我登岛,可是有什么隐情吗?”
“是,是因为……”颜戟偷偷瞥了一眼双老,见二人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便认真解释道,“是因为鹦鹏岛外钉有三百六十八根梅花桩。这些桩子每根都有合抱粗,是我颜氏祖先花了近百年时间修建而成。它们被死死打入海内,再配合乾坤阵法,就像一处无法攻破的屏障一般耸立在鹦鹏岛四周,保护着它。若不是我颜氏族中宗老或盟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旁人根本不知道破阵之法。”他苦笑一声,“连我都只知个大概呢。”
“原来如此。”花错瞬间明了,“所以行船路线便是破阵之法,对吗?”等颜戟有点丧气地点了点头后,他才淡淡道,“这有何难?在下将双眼蒙上不就好了?”
颜戟眼睛一亮:“对啊,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
傅喜想了想,亦抚了抚短须道:“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酒狂接过颜戟双手奉上的水囊,往腰间一挂,然后则将花错重新打量了一番,赞叹不已:“小郎君倒真是一位进以礼,退以义,胸吞百川流的古道君子。”
他这么一说,颜戟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浓了:“退思,抱歉,委屈你了。”
“这算什么。”花错竟毫不在意地道,“只不过……”他顿了顿,“在下双耳也很灵敏,要不要……”
傅喜朗声豪笑起来:“若你在蒙住双眼的情况下,单凭听觉,就能解出破阵之法,如此大才,又岂是区区几根梅花桩能拦得住的?”
颜戟听了,用胳膊肘拐了拐花错,喜滋滋道:“退思,我师父夸你呢!”
花错想了想,毫不谦逊道:“傅前辈慧眼。”
颜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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