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比森罗正殿小了许多，陈设却更为精致。冰冷的黑玉墙壁上镶嵌着散发幽光的明珠，驱散了部分地府永恒的昏沉。一张竹榻，一方小几，便是全部。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清冷的檀香，似乎有宁神静气之效。
姜殷在竹榻上盘膝坐下，尝试运转体内那点微薄欲散的阴气。眉心处源印碎片强行融入又剥离带来的撕裂感依旧剧烈，魂魄的虚弱如同一个漏底的容器，难以蓄力。腹部的伤口在冰冷的阴气环境下愈合缓慢，隐隐作痛。
她闭上眼，森罗殿中王劼最后的疯狂诅咒、崔判官雷霆手段下的深意、以及那双井下法则之眼的漠然凝视，交替在脑海中浮现。
风暴已起，但她此刻却如同风暴眼中一叶孤舟，无力且迷茫。
审计走到了这一步，掀开了黑幕一角，却似乎又落入了更庞大的迷雾。王劼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卒子，他背后的“黑影”是谁？青衣人引导她找到源印碎片，真正目的为何？那口井下的“总控制器”又到底是什么存在？
就在她心神不宁，难以入定之际——
“嗒。”
一声极轻微的落子声，突兀地在寂静的偏殿内响起。
声音来自小几对面。
姜殷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
只见小几对面，不知何时，悄然坐着一个身影。
青衣道袍，木簪束发，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正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小几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副虚幻棋盘。棋盘上星光点点，局势似乎与她上次所见又有了微妙变化。
正是那神秘莫测的青衣人！
他如何进来的？门外有阴差守卫，这是崔判官的偏殿！他竟能如入无人之境？
青衣人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震惊，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白子，沉吟片刻，轻轻落在棋盘某处。棋子落定，发出清脆微响，棋盘上大片黑子气势骤然一滞。
“总是差一点。”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姜殷，唇角带着那抹熟悉的、慵懒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堵不如疏，可疏的通道若总是被提前埋下暗桩，也是麻烦，你说是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姜殷眉心那尚未完全消退的暗金裂痕上，笑意微深：“看来，‘钥匙’用着还算顺手？就是代价不小。”
姜殷压下心中惊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这人，任何情绪波动似乎都显得徒劳。
“前辈究竟是谁？为何屡次相助？又为何引我去取那源印碎片？”她直接问道，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
青衣人轻轻“啧”了一声，像是嫌她问题太多，又像是觉得有趣。他袖袍一拂，棋盘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是谁不重要。”他懒洋洋地靠向椅背，目光扫过偏殿紧闭的门窗，“重要的是，戏台子崔珏已经帮你搭起来了，锣鼓也敲响了，接下来，你这唱主角的，总不能一直躲在后台养伤吧？”
“王劼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掌柜，他背后那真正的‘东家’，可还藏着呢。你手里的账本虽然好看，但若找不到东家，扳倒再多的掌柜，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审计不能止步于王劼。
“东家是谁？”姜殷紧盯对方。
青衣人却摇了摇头，指尖沾了沾小几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线头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了吗？‘幽律-黑水’节点指向谁？哪些人的利益因此巩固？谁在王劼落网后，最坐立不安？审计之道，讲究的不就是顺藤摸瓜？”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玩味：“而且……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能轻易找到那个节点？为什么源印碎片恰好能激活并记录？为什么……‘它们’会选择你，而不是别人？”
“它们？”姜殷心中一凛。
青衣人笑而不语，只是指了指她怀中的审计底稿，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就在这时，偏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能量波动，虽然一闪即逝，但那股阴冷纯粹的、属于高等鬼差的气息，姜殷绝不会认错——是崔判官身边的心腹！
他是在门外警戒？还是……监视？
青衣人似乎早已察觉，对门外的动静毫不在意，反而对着姜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那抹笑意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他用指尖在空气中极快地划了几个古老的符文，符文一闪而逝，融入周围空间。
下一瞬，姜殷感到一股极其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住自己，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扭曲！
是传送的力量！但比源印碎片那粗暴的拖拽温和了无数倍！
青衣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渐渐变淡，只有那带着笑意的声音，直接响在她的脑海深处：
“养伤虽好，莫误时机。送你个清净去处，剩下的路……自己琢磨。”
“别忘了，‘账’自己会改，但总有人……不想让它改。”
声音袅袅散去。
眼前彻底一花！
短暂的失重和晕眩过后，脚下一实。
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鼻腔，带着浓郁的檀香、纸钱灰烬和……淡淡的桂花香？
姜殷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环顾四周。
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条狭窄、古朴的青石板巷弄里。两侧是白墙黑瓦的民居，檐下挂着红灯笼。远处传来模糊的市井喧嚣声，更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以及城池上空那轮永恒的、散发着幽冷光辉的……地府明月？
这里是……酆都城？地府鬼民居住的主城？
青衣人竟然直接将她从森罗殿偏殿，瞬间送到了酆都城内？！
她立刻检查自身，伤势依旧，阴气也未见恢复，但至少脱离了森罗殿的直接范围。怀中的审计底稿和源印碎片也都在。
他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在酆都城养伤？还是说……线索就在这里？
姜殷压下疑惑，仔细打量四周。巷弄幽深寂静，与远处的喧嚣隔绝。只有前方不远处，有一间小小的铺面还亮着灯，门口挂着一个幌子，上面写着一个古朴的“茶”字。
淡淡的、与众不同的桂花香，正是从那茶铺里飘散出来的。
在这充斥着纸钱灰烬和檀香味道的地府鬼城，这一缕甜腻的桂花香，显得格外突兀和……诱人。
姜殷沉吟片刻，缓步走向那间茶铺。
铺面很小，只摆着四张擦得锃亮的黑木小桌。一个穿着干净布裙、头包方巾的老板娘正背对着门口，在柜台后忙碌着，似乎在煮茶。柜台一角，摆着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金黄的糖桂花，香气正是由此而来。
听到脚步声，老板娘回过头，露出一张温婉柔和、却毫无血色的脸——典型的鬼民面容。她看到姜殷，似乎有些惊讶，毕竟生魂很少会来到这种深巷小铺。
“姑娘，喝茶？”老板娘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怯意。
姜殷点点头，在一张靠里的小桌旁坐下：“一碗茶便可。”
“稍等。”老板娘转身去倒茶。
姜殷的目光扫过小店。陈设简单，却异常干净。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年画，画的是花开富贵，与地府氛围格格不入。除了她，店内再无其他客人。
很快，老板娘端来一个粗陶茶碗，里面是清澈的、散发着淡淡阴气的茶汤，碗底沉着几粒小小的桂花。
“姑娘面生得很，是从外面来的？”老板娘放下茶碗，轻声搭话，眼神却不敢直视姜殷。
“嗯，办些事。”姜殷含糊应道，端起茶碗，指尖触及碗壁，温热适中。她看似随意地吹了吹气，问道：“老板娘在此开店多久了？生意如何？”
“有些年头了，凑合过着罢。”老板娘搓着围裙角，显得有些拘谨，“这巷子偏，也就些老街坊偶尔来坐坐。”
“哦？”姜殷抿了一口茶，阴气入腹，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似乎对伤势有细微好处，“我看那边似乎很热闹？”她指了指远处喧嚣的方向。
“那是自然，近日城里不太平，听说上面查得紧，好多大人物都……”老板娘下意识地接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住了口，脸色更白了几分，慌忙道，“姑娘慢用，灶上还烧着水。”说完便匆匆躲回了柜台后。
查得紧？大人物？
姜殷心中一动。崔判官的动作果然已经波及到了酆都城？看来王劼的落网，确实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她慢慢喝着茶，心思电转。
青衣人把她送到这里，绝不仅仅是让她喝茶养伤。这间店，这个老板娘，或许就是线索？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柜台后的老板娘。对方似乎很害怕，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
但就在老板娘偶尔抬袖擦拭柜台时，姜殷敏锐地注意到，她挽起袖口的手腕内侧，似乎有一个极淡的、青黑色的刺青痕迹一闪而过！
那刺青的图案……似乎是一枚被锁链缠绕的铜钱？
姜殷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图案，她在地府一些极其古老的卷宗中见过模糊的记载！据说是某个早已被取缔、专门替某些阴贵处理“脏活”的秘密组织的标记！
这个看似普通的茶馆老板娘，竟然……
就在这时，茶馆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股冰冷的、带着肃杀之气的阴风灌入店内！
三个穿着黑色劲装、面色冷峻、腰间佩着统一制式狭长弯刀的鬼差，大步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就锁定了坐在角落的姜殷！
为首一人，目光扫过姜殷苍白的脸色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看了看她手边的粗陶茶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巡城司办案。”他亮出一块漆黑的令牌，声音毫无感情，“接到线报，有阳间生魂非法潜入酆都，疑似与近日要犯王劼案有关！跟我们走一趟吧！”
柜台后的老板娘吓得浑身一抖，差点打翻茶壶。
姜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缓缓放下了茶碗。
茶水在碗中轻轻晃动，倒映出她骤然冰冷的眼神。
线报？非法潜入？
看来，王劼背后的“东家”，已经出手了。
而且，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棋局，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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