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灯火通明，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混合，压过了姜殷身上带来的血腥与尘土味。四壁书架上累累卷宗如同沉默的见证者，注视着房间中央的两人。
崔珏判官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姜殷身上，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甚至对她此刻的狼狈也毫不意外。
“你来了。”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比本官预料的，稍快一些。”
姜殷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背后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体内阴气依旧枯竭，但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初，直视着书案后的判官。
“判官大人似乎知道我会来？”她开口，声音因干渴和伤势而沙哑。
崔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坐。”
姜殷略一迟疑，还是走了过去，依言坐下。椅子冰凉，她却坐得笔直。
崔珏的目光扫过她眉心的裂痕和背后的伤，淡淡道：“源印之力，岂是凡魂所能轻易驾驭？强行动用，无异于引火烧身。”
“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姜殷平静回应，“若非如此，也无法拿到关键证据，更无法从巡城司的围捕中脱身。”
“巡城司……”崔珏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怒是嘲，“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看来，某些人是真的坐不住了。”
他拿起书案上的一卷玉简，却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简身：“你带来的证据，本官已看过。‘幽律-黑水’节点，牵扯甚广，幽律殿、巡阳卫，甚至判官静庭内，都有人涉案。王劼，不过是个摆在台前的傀儡。”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姜殷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蕴藏的雷霆。地府内部的腐烂，显然比表面看起来更加严重。
“既已查明，判官大人准备如何处置？”姜殷追问。
“如何处置？”崔珏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依法处置。该抓的抓，该审的审，该魂飞魄散的，绝不姑息。”
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但姜殷却微微蹙眉：“仅仅如此？”
崔珏摩挲玉简的手指停了下来：“哦？你有何高见？”
“揪出几个替罪羊，清理一批中层官吏，固然能暂时平息风波，维持秩序。”姜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黑玉书案上，“但真正的祸首，王劼背后的‘东家’，依然隐藏在幕后。断枝而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下一次，他们只会做得更加隐蔽。”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灯火跳动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崔珏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姜殷感到一丝莫名的压力。
“姜殷，”他缓缓开口，叫了她的名字，“你可知，地府为何能存在万载，维持阴阳平衡不倒？”
不等姜殷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并非因律法绝对公正，也非因鬼神全无私心。而是因为……平衡。善恶之平衡，派系之平衡，秩序与混沌之平衡。”
“水至清则无鱼。有些脓疮，若强行挤破，流出的可能不止是脓血，更会动摇整个肌体的根本。”他的目光变得幽深，“王劼背后是谁，本官岂会不知？但动他，牵扯太大。甚至可能引发连本官都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届时，地府动荡，阴阳失衡，生灵涂炭……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看向姜殷，眼神锐利如刀：“你吗？”
姜殷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若因惧怕动荡而放任蛀虫啃噬根基，待到大厦将倾之时，难道就不是生灵涂炭？审计之道，求的便是一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若因阻力巨大便畏首畏尾，那这公道，不求也罢！”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崔珏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叹息，“你可知道，有些真相，之所以被掩盖，并非因为它们丑陋，而是因为它们……太过惊人，惊人到足以摧毁现有的一切认知和秩序。”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姜殷，看向了更遥远的、无法言说的深处。
“你以为你看到的井下之物，便是地府的核心？你以为你手中的源印碎片，便是力量的根源？你以为……崔珏坐在这森罗殿中，便真的能执掌一切，断尽阴阳？”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打在姜殷的心上。
她猛地想起井下那巨大的光符结构体，那双漠然的法则之眼，以及青衣人、老看守那些语焉不详的暗示……
难道……
“请判官大人明示！”姜殷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
崔珏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抽出一卷极其古老、甚至有些残破的暗红色皮卷。
他将皮卷在书案上摊开。
上面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幅用不知名颜料绘制的、充满了象征意义的古老壁画。
壁画的内容光怪陆离：有巨神开天辟地，有万鬼朝拜一座巨大的青铜门，有星辰陨落如雨，也有……一群穿着各式袍服的身影，正在围绕着一个复杂的、如同井口般的结构，进行着某种仪式，而其中一些身影的袍服样式……竟然与现在的地府判官袍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古老！
而在壁画的最后几幅，描绘的则是战争、撕裂、崩塌……以及一个被无数锁链封印的、模糊的巨大阴影！
“地府，并非亘古存在。”崔珏的声音低沉而缥缈，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现今的秩序，是建立在一片古老的废墟之上。你所审计的，你所追寻的，不过是这片废墟之上，最新的一层浮土。”
他的手指点在那个被封印的巨大阴影上：“而有些东西，一直被埋在最下面。它们不该被惊醒，更不能被……释放。”
姜殷看着那壁画，看着那个被封印的阴影，心脏狂跳。她想起了破碎世界水下那恐怖的存在，想起了“原初契约者”这个词……
“王劼背后的人，他们所图谋的，恐怕不止是阳寿功德那么简单。”崔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他们或许，是想撬动那些最古老的封印，释放出一些……连我们都无法理解的东西。而源印，便是钥匙之一。”
他看向姜殷，眼神复杂：“现在，你还认为，仅仅凭着审计得到的那些‘罪证’，就能解决这一切吗？”
姜殷沉默了。
崔珏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的大门。她原本以为的真相，忽然变得无比渺小和可笑。
审计贪腐？或许只是冰山一角。下面隐藏的，是足以颠覆整个阴阳秩序的恐怖暗流。
“那……该如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崔珏合上了那卷古老的皮卷，将其放回书架原处，那个位置似乎被施加了强大的禁制。
“审计要继续。”他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案后，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威严，“表面的脓疮，该挤的还是要挤。幽律殿、巡阳卫，该清理的，一个都不会放过。这是维持秩序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给幕后之人一个警告。”
“但更深的水，需要更长的线，更沉的饵，以及……更耐心的垂钓者。”他的目光落在姜殷身上，“你，可愿做这垂钓者？”
姜殷猛地抬起头。
“判官大人是想……”
“本官会给你权限，给你身份，让你名正言顺地继续审计下去，甚至给你一定的便宜行事之权。”崔珏缓缓道，“你要做的，便是顺着王劼这条线，继续往下挖。挖出他背后的东家，挖出他们真正的目的，挖出他们与那些古老禁忌的联系。”
“但切记，你的主要目标，是查明真相，收集证据，而非……打草惊蛇，更非提前引爆那些我们都无法控制的危险。”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告诫，“有些线，查到一定程度，或许需要暂时搁置。有些真相，或许需要永远沉默。”
“这，是一场博弈。与阴谋的博弈，也与时间的博弈。”
姜殷看着崔珏，此刻才真正明白这位判官的心思。他并非不想彻查，而是不能不顾全大局。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谨慎的刀，去切开脓疮，却又不能伤及内脏。
而她，就是这把刀。
“我需要做什么？”姜殷直接问道。
崔珏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枚黑色的、刻着复杂符文的令牌，推到姜殷面前。
“这是‘巡幽使’令牌。持此令，你可调阅地府大部分卷宗，有权要求各地阴司配合调查，但无直接统辖、抓捕之权。遇紧急情况，可凭此令向判官静庭求援。”
他又拿出一份卷轴：“这是关于王劼及其关联势力的部分加密卷宗，以及幽律殿技术属最新解析出的、关于‘幽律-黑水’节点可能关联的几个阳间坐标。从这些地方入手。”
姜殷接过令牌和卷轴。令牌入手冰凉沉重，卷轴则散发着淡淡的能量波动。
“你的伤势，”崔珏看了一眼她，“静庭内有疗伤池，可助你快速恢复。恢复之后，便即刻出发。”
“是。”姜殷收起令牌和卷轴，起身行礼。
她转身走向书房门口，手握住门把手时，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问了一句：
“判官大人，您……可知那青衣人是谁？”
书房内寂静了一瞬。
身后传来崔珏平静无波的声音：“一个不该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故人。”
门打开，又轻轻合上。
书房内，只剩下崔珏一人。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揉着眉心。
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书架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许久，他极轻地自语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故人……你这次，又到底想钓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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