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前镜边缘一圈LED灯带给小夜流畅的脸部曲线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月白色面纱。
她的发髻不像往日那么一丝不苟，头顶、鬓角都有几缕旁逸斜出的碎发。
一滴泪“吧嗒”一声落在化妆台上，小夜抬手去擦，缠着纱布的右手一动，被烫伤的皮肤立即像被蛰了一下，剧痛，于是她缩回右手用左手拇指随便蹭了下眼尾。
左手垂下的时候，小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从化妆台前的盒子里拿出了一片玻璃纸，玻璃纸在白光下闪着梦幻的五彩斑斓的光。
那对耳环被装在里面，花球断了几根萼片，已经不是最初完美的样子了，不过，原本藏在花心里若隐若现的玻璃钻这时却能被更清晰得看到了。
脚步声从远处走近。
小夜连忙又擦了擦眼角，把玻璃纸塞进盒子一个带拉链的夹层，然后随手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刷子开始往眼皮上敷粉。
“Sayo。”员工休息室的门被推开。
小夜立即回头，眉眼带笑地应了一声：“光子姐。”
光子没有走进来，只是扶着门看了看小夜，然后柔声问：“好点了吗？”
“我没事。”小夜用手指摸了摸纱布，“店长……她……有说什么吗？我是不是……”
光子一顿，扭头看了眼身后，然后才关上门走到小夜面前：“大多数人来这里都是为排解压力，出言不逊、吵架、打架我见过很多次了，店长更是见怪不怪。”
光子在小夜身旁的高脚凳上坐下，顿了一下，才说，“你来这里快两周了，总体来说，你适应得很快，打烊的时候也经常见你在店里帮忙，这些情况我都有和店长讲过。今天这事……”
小夜低下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尽快找工作，能不能先干完这周？”
“不是。”光子的手拍在小夜的左手上，“我的意思是，这份工作到底要不要做下去，不光是工作在挑人，你也要评估下自己的意愿。脾气不好的客人大有人在，你觉得，你自己还喜欢这份工作吗？”
小夜一顿：“喜欢？”
竟然还有她挑工作的份吗？如果因为不喜欢就辞职，那这个世界还有人工作吗？
一时之间，小夜不知光子到底是在暗示她早点提离职还是真的在为她鸣不平。
“我就是跟你随便聊聊，面试的时候店长应该也讲过这里的一些情况，有时候你是能从客人真心实意的笑容中感到快乐，但同时这个工作也是要吃苦的。现在，你要是觉得它跟你预想的不一样，早点换个工作也是为自己好。”
小夜低着头用手指撕扯着纱布边缘的线头，过了好一会，她才轻声问：“光子姐，中谷先生是不是还在店里？”
光子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我过来的时候他还在。”
小夜抬起头，眼皮上的蓝色闪粉被灯带照得很亮，就好像她的双眸在发光一般：“我是不是应该去好好道个歉？不管怎么样，他是客人，如果我以后还在这里工作的话，总会遇到他的，对吧？”
一封新邮件。发件人的备注是“菩提寺”。
中谷哲弘只瞥了眼，就立即皱起了眉，半晌也没有划开手机查看具体内容。
他早已经把准备“祥月命日法事”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可惜这封邮件提醒了他。
中谷哲弘端起木桌上的茶杯，将里面清亮的茶汤一饮而尽。
“当”，茶杯杯底被用力磕在桌面上。
中谷哲弘不觉冷笑出声。
时至今日，他对自己都有点不坦诚了。且不提别的，只观察父亲最近的心情，还用菩提寺来提醒他祭日快到了吗？
中谷哲弘看着杯底的茶叶渣。
恐怕还不光因为祭日快到了……
父亲明明被叫去白鸟家商量遗嘱的事情了，回来之后却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十有**是白鸟昭夫反悔了，他们家大业大，如今又傍上了乌丸家，当年说好要分给中谷家的钱现在不想给了？
呵……他早看出白鸟昭夫不怀好意。父亲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被这种谎言轻易欺骗了？
“您好。”一道清音打破寂静。
中谷哲弘皱了下眉，然后偏头看向障子门，门上的那道剪影很熟悉。
小夜低着头跪坐在门口耐心等待着。
以她的条件，工作很难找，像这样薪资水平、不是很累、工作时间灵活、前辈都很照顾她、还能拿小费的工作更不好找。
生命中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可以轻易拿到手的，她需要付出十倍百倍千倍的代价。
“他喜欢长得漂亮的……”
“他喜欢低眉顺眼的女人，不需要很聪明，可以有一点自己的小爱好，比如音乐，跳舞什么的，也不需要很精通，会一点就行，太精通反倒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了……”
“他喜欢无尽夏……”
……
小夜在心里默默回忆着要点，并思索着——其实中谷哲弘就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吧……他不喜欢别人忤逆他，也不喜欢别人比他强……
所以如果她给他递一个台阶，他可能会更开心。
不知道等了多久，障子门里终于传来一声“进”。
小夜手里的餐盘里摆着几样爽口小菜，她轻手轻脚地将纸白的骨瓷碟一个一个放在桌子上。她右手的纱布拿掉了，通红的手背不时越过中谷哲弘的视线。
不知为什么，中谷哲弘有些想笑。可能是气笑的，可能是他觉得这女人有些冒傻气。
烫成这样也要再过来讨好他，图什么？
不过也是。
人缺钱的时候，脸算什么东西，尊严算什么东西。这是温室里的人才会有的吧？可惜他们那么轻易的拿到那些东西，却总以为自己得到那些是理所应当的，所以丝毫不懂得珍惜。
中谷哲弘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然后忽然伸手点开了那封邮件。
一周年祭日的法事需要办得很隆重。
他的父亲恐怕没心力操持这些，那他呢？
这么繁琐的事情他哪有时间。
中谷哲弘的视线落在小夜的耳垂上，那对无尽夏的耳环还戴在她的耳朵上，只是蓝粉色的无尽夏已经破碎了，光秃秃的花心上挂着零星几根萼片。
好像顺眼了很多。中谷哲弘不禁想。
中谷哲弘又瞥了眼手机上密密麻麻的流程选择，然后伸手捏住了在眼前摇晃的耳坠。
听鱼冢三郎汇报完，黑泽阵半晌没回话，只是沉默着继续从包装袋里拿出饼干放到嘴里。
干硬的口感摩擦着上颚，直到咽下最后一块，黑泽阵才后知后觉地品出这东西十分寡淡无味。
比刚才那块带着果香气的糖果差远了。
黑泽阵的视线在空了包装袋上停顿一秒，随手装到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饼干碎，这才嘱咐鱼冢三郎道：“让玉井鹰辨认一下地上这些人。你仔细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有特殊纹身或记号。等布拉莫斯过来，让他尽快排查电子设备里的有用信息。”
“是。”
鱼冢三郎转眼一瞥不远处的林沐，一句“可是”正要出口，黑泽阵一边低头看了眼手表一边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动作快一点，戴手套，别把指纹留得到处都是。”
短短的时针往“数字4”的身侧又靠了些，安藤莉子从表盘上收回视线。
林沐手指一张张滑过刚拍摄的照片，头也不抬道：“着急就先回去。后续人员调配你和102定，最终名册发给我就行。”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筛选标准可以适当放宽，后续人手需求会增加。”
安藤莉子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林沐，片刻后才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其实，我的意思是……正好在筛选，你要不要顺便去国外玩一段时间？换个环境，或许能轻松点。”
林沐滑动屏幕的动作停住，她抬起眼和安藤莉子对视几秒，又重新垂下视线看着手机屏幕，嗤笑一声：“你们都急着把我调走是什么意思？我很碍事吗？”
安藤莉子听着林沐话里的“你们”、“都”，顿了一下，才道：“我只是提个建议。没有别的意思。”
林沐“嗯”了声：“好意心领了，暂时去不了，过段时间……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话音未落，安藤莉子侧身让开了。黑色风衣的下摆扫过一阵风，接着，一双皮鞋停在了林沐眼下。
林沐闭了一下眼把手机装回裤兜。
她能猜到他是来说什么的，是对她的安排完全不同意还是部分不同意？
林沐抬头看向黑泽阵。
就黑泽阵目前这个状态，林沐想到一个很合适的词——面如菜色。
他的额角挂着汗，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发烧。
人生病的时候，是容易暴躁。
林沐也有些累，所以现在不是争论任何事情的好时机。
所以林沐决定再耐心一点，毕竟如今已经不能和小时候一样，意见不合就武力压制了，现在要讲道理。
林沐正要开口再解释一遍自己为什么非要破坏他的计划，她的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攥住了。
林沐一愣。
黑泽阵一言不发，手上的力道却不容抗拒地直接拽着林沐绕过地上七零八落的箱子和枪.械往货架边走。
林沐瞥了一眼周围各自忙碌的身影，这个里层仓库的空间不是很大，稍微高声一点就能把两人的争执变成现场直播。
林沐的情商告诉她：最好不要在众人，特别是黑泽阵的手下面前挑战他。
所以最后，林沐选择“管住嘴迈开腿”跟着黑泽阵穿进两个货架之间。
黑泽阵的步子很大，步伐很快，走到货架边他没有停，而是继续拽着林沐往货架深处走。
他的指尖很烫，熨帖着她手腕内侧的皮肤。几秒后，她感觉手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食指的指腹似乎无意识地划过她的腕骨，有些痒。
林沐不禁抽了下手，下一刻箍住手腕的指节立即再次收紧。
林沐忽然想起来，这好像是他的习惯。
黑泽阵搬离房子的前一天，他躺在她身后，他的手指也会这样时不时摩挲一下她的腕骨。
哦，安抚巾“阿贝贝”吗？
林沐想。
好久远的事情了。他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来着……一年前？
林沐眼睛睁大了一点，有些震惊：居然才一年吗？
林沐感觉自己忽然参透了时间相对论。明明住在那个房子里的五年一晃就过了，而最近这一年的每一天都仿佛是被一个个忽如其来的变数拉长再掰开，一片一片薄如蝉翼的记忆片段慢慢堆叠出来竟然厚重到像是已经过了十几年那么久了。
一直被拽到货架最深处，后背抵上冰凉的金属架，黑泽阵才松开手。
林沐悄悄甩了甩手，手腕上残留的灼热感却久久不去，她不觉把双臂抱在胸前。
再抬起眼，林沐已然平静了，她观察了几秒黑泽阵的神色，才问：“想说什么？要我再跟你解释一遍为什么这批东西必须交给警方？还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黑泽阵抬手把耳麦切换到监听模式，然后才说：“不是。”
林沐意外地挑了挑眉尖：“那讨论什么事需要避人耳目啊？”
黑泽阵没有用语言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扣在林沐脸上的面具，接着，他忽然抬起手，指尖划过林沐下颌最后在下巴处一勾，那副古怪的面具就到了他的手里。
林沐眼皮一跳，倚靠在货架上的脊背瞬间就绷直了，她偏过头，视线穿过货架缝隙观察了几眼四周的身影，然后冲黑泽阵摊开手心，正要开口让他还回来，站在身前的黑泽阵却忽然上前一步。
黑泽阵几乎是下意识抬手，左手食指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力道，按住了林沐微启的双唇。他扭头瞥向身后，小声说：“时间紧，听我说。”
温热的触感贴着唇珠，林沐下意识掀起眼皮，她感觉自己纤长的睫毛几乎是擦着黑泽阵的衣襟而过。
距离很近。
能看见他额角细密的汗珠，能闻见他身上混杂着硝烟、洗衣液的味道，甚至还隐约嗅到一丝甜腻的糖果气息，敞开的风衣衣襟像是拢在她的肩头，差一点就可以将她整个人完全包裹进去。
林沐仰了一下头。
黑泽阵回过头垂下手，视线落在林沐的双眸之上，声音低沉：“来路不明的东西我不会动。联系警方我没意见。但是，这事你不要做，搜完一遍后我会直接找乌丸志间，你别出现。”顿了下，黑泽阵又问，“不用我解释为什么这么做吧？”
林沐垂了下眼，又抬眼看过去，她明白黑泽阵的意思，但还是提出异议：“我确实是循着结界来的，但是也不会跟警方说不清，你打算怎么说，我们统一口径就行了。不然等那些人醒过来，人数都对不上了。”
“你一直戴着面具吧？”
林沐点了下头。
“找个人替你。没问题。”黑泽阵说，“不然要跟乌丸志间解释的事情太多了，别把事情办麻烦了。”
“其实……”林沐正要反驳，黑泽阵左手又一次按在了她的唇上，这次力道比刚才重了几分，他再次偏头看向身后。
林沐垂下眼盯着那根手指。
这次，黑泽阵的手一直没再放下，那一片热意就一直贴在林沐的双唇之上。
像是在吻一团火。
不过，林沐倒是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插话，因为黑泽阵又抬起右手打开了耳麦广播，告诉吉永良介：“先检查没密码的，有电脑先搜电脑。搜身的时候注意他们有没有带U盘之类的东西。”
顿了一下，黑泽阵看向林沐，他同时对林沐和戴着耳麦的两人道：“搜完这里，我会联系乌丸志间，现在统一口径，这次行动是我们从玉井鹰那里拿到消息，然后和安藤莉子里应外合，林沐没有参与。”
“林沐的部分替换成……伏特加，你从安藤莉子那问一个名字告诉我，其余实话实说。”
林沐拿开黑泽阵的手：“等等……”
黑泽阵瞥了眼林沐，继续道：“考虑到他们可能联系了买家，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警方介入后我们行动会受限制，现在能拿到的信息最好。”他抬手一看时间，补了一句，“再给你们二十分钟。”
说完，黑泽阵重新切回监听模式：“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是在商量吗？”林沐问，“又是通知我？”
黑泽阵和林沐对视几秒：“林沐，你有什么必须出现的理由吗？只要你能说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就听你的。”
“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吗？你难道没感觉到吗？我觉得你再在乌丸志间眼前晃一晃，你的秘密就会被他发现了。”
黑泽阵一针见血。
乌丸志间上次随口一句关于“体温”的询问让林沐思索了很久，这也是林沐决定不管怎么样都要立即切断婚约的原因之一。
见林沐不语，黑泽阵停顿几秒，沉声问她道：“还是说，你已经想好，准备把一切向他坦白了？”
林沐皱着眉，偏过头去看靠着墙的那些人。
不能坦白。
知道的人越多越麻烦，揣着秘密的每个人都是一枚定时炸弹，就算是好心也可能无意间泄露秘密。
林沐闭了下眼。
想这些很累。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这些定时炸弹就算全部引爆了又能怎么样呢？什么时候，她竟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
原本她还想问问黑泽阵最近在查什么，可是现在眼见就起争执了，于是林沐又把话咽回去了。
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人和事了，林沐害怕两人一旦吵起来，那些堆在黑暗角落的心思和矛盾就会像被点燃了引信。
如果一切爆裂开来，还能再次弥合吗？
似乎，变故总是快他们一步。
几秒后，林沐收回视线，妥协道：“我不会告诉他。听你的吧。”
说着林沐伸手去抢被黑泽阵捏在手里的面具。
黑泽阵推开林沐的手，直接抬手把面具重新盖在林沐脸上。
林沐按住面具：“我自己……”
“别动。”黑泽阵不容分说地直接上前一步，一边用双手捞起面具两边的系带一边继续道，“现在不是聊这些的好时机，我长话短说。”
他的指尖带着长长的系带擦过林沐的耳尖：“我在查中谷家的往事，然后用这些和乌丸志间交换信息，但是，他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不让你出现，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林沐一愣。她没想到黑泽阵会主动坦诚这些。
面具小孔露出的一对双眸不觉朝上看去，可是只看得到黑泽阵轮廓分明的下颌。
黑泽阵微微俯身，他的胸口不自觉轻贴在了林沐的额头上。
心跳的声音。
一声一声，很清晰很有力很鲜活……
林沐轻叹出一口气，然后垂下了手，任由黑泽阵帮她系好面具：“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闻言，黑泽阵嗤笑一声。
他的手指绕着系带，声音从胸腔处传来，耳骨跟着胸腔共振：“乌丸志间做事，规矩太多。我没必要听他的，当个工具人用用就行了。”
手指反向一拉，系带在林沐脑后打了个结，黑泽阵又问：“你以前是不是查过中谷朝见的事？”
林沐一顿，思绪忽然从心跳声中抽离，她顿时明白黑泽阵为什么告诉她这些了：“哦，你想知道我查到些什么？其实我也没查到太多有用的东西，中谷家很多事比较敏感，往深处……”
“我算坦诚了吧？”黑泽阵不否认自己想知道信息，他后退半步，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忽然道，“财产清单我收到了。”
林沐抬眼，不懂他为什么又忽然说起这个。
“林沐，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嗯？”
“你要是已经干了什么事，或者准备背着我干什么事，直接坦白会比较好。”
“啊？我能干什么……”
黑泽阵打断她：“出国？”
“你不是听到了吗？暂时没有。”
“暂时？那之后呢？你要去干什么？”
“我没打算做什么，只是……”
林沐话未说完，黑泽阵那边却忽然神色一变，林沐看见他抬手按下耳麦，一边往外跑一边问：“什么情况？”
“电脑里有一个定时装置需要每三十分钟手动发送一次‘心跳包’，否则就会自动触发销毁装置。”吉永良介站起身迅速扫视仓库四周，“可能是炸毁这个仓库……”
黑泽阵抬腕看表：“距离下一次发送还有多久？”
“两分钟，暴力破解密码根本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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