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剧场门口的人看过手机上的票根，黑泽阵视线下移，最终停在那个沉寂了的对话框上。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晌也没有落下去，最终，黑泽阵摁熄屏幕把手机丢回口袋。
还是再冷静冷静吧。
此时，一位身穿靛蓝作务服的前座学徒躬身相迎，声音轻而恭敬：“先生，这边请。”
待黑泽阵脱下鞋，学徒上前一步将鞋子整齐小心地摆放在木制鞋架上，接着再次躬身，抬手虚引：“请随我来。”
转身时，黑泽阵看到他腰间的前挂上印有“秋棠亭”的字样。
沿着灰暗的廊道前行，黑泽阵不觉偏头去看侧边光亮的舞台。
那是一方不大的高座，上铺厚重的暗红色毛毡，正中央端放着一个紫色坐垫。一位身穿小纹的落语表演家正坐其上，他身后，暖光灯下，一扇三折描金浮世绘屏风反射出辉煌的光晕，使得高座上的身影格外沉静如水，显得那双有些苍老眼炯炯有神。
三味线明快的曲调渐起，观众入场的脚步声被盖了过去。忽然，只听“啪”得一声脆响，落语家手中的折扇敲击在身前的见台之上，霎时，场下一静。
“江户的本所横纲町，住着一位手艺绝顶的泥瓦匠，名叫长兵卫。这人嗜赌如命……”
随着落语家娓娓道来的声音，座下观众的心神霎时就被收拢到了那一方故事天地中。
前方的前座学徒止步，然后虚指一下自己身侧的位置。
黑泽阵一瞥那一块被木板隔出来的升席，四四方方的小格子如同豆腐块一般。
乌丸志间端正跪坐在最里侧的坐垫之上。他没有穿警服，而是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西装外套内衬向外卷起放在身侧，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有扭头，而是继续目不斜视地看着高座上的落语大师——秋棠亭时藏。
黑泽阵解开西装扣子，一撩衣摆，与乌丸志间隔了一个空位盘腿坐下。
不多时，那位学徒又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壶尚在冒热气的焙茶和两碟酱油仙贝放在面前的小几上，随即再次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台上的时藏大师正粗着嗓子模仿长兵卫，语气活灵活现，引得席间一阵轻笑。
乌丸志间的目光一直紧紧跟着时藏大师，可是他的唇角却连一丝起伏也没有。
乌丸志间半晌不开口，黑泽阵却是没闲工夫和他耗在这里，于是开口问：“人醒了？问到什么了？”
乌丸志间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最后，语气平淡道：“昨天就告诉你了，这个案子不归我管，我在休婚假。”
婚假。
黑泽阵咂摸了几秒这个词，随即垂眸冷笑一声：“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闻言，乌丸志间慢条斯理地拿过身侧的西装外套，然后从内袋里抽出一张硬卡纸，隔着小几，那张红色卡纸被轻轻推到黑泽阵一低头就能看到的位置。
坐席间灯光灰暗，只隐约看见两折的红色纸面边缘有几条烫金花纹。
呵……
就算不去翻开，黑泽阵也猜得到这东西是什么。
“什么意思？”他沉声问。
“请柬。”乌丸志间回答。
他偏头看向黑泽阵，顿了几秒，怕黑泽阵听不懂似的，他又一字一句详细解释道，“周三，我和林沐的神前式。林沐拟的名单中竟然没写你，估计忙忘了吧。作为她的未婚夫，我代她周全礼数，是应该的。”
在讲到“未婚夫”这个词的时候，乌丸志间的语气刻意加重放缓，接着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高座之上的时藏大师，轻描淡写道，“至于来不来，你随意。”
周三。
黑泽阵不觉皱起眉，原本轻搭在膝盖上的五指用力按在衣料上，确认道：“周三？”
“对，周三。”乌丸志间迎上黑泽阵的视线，顿了一下，“你不知道？”
虽然乌丸志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黑泽阵还是从乌丸志间的问话中听到几分笑意。
昨天滚滚烟尘中的画面瞬间一帧一帧从脑海闪过，黑泽阵一边觉得匪夷所思一边又觉得气愤之下的林沐肯定干得出这事，于是不禁沉着脸又问：“什么时候改的时间？昨天？”
乌丸志间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秒黑泽阵，偏开视线，斟酌着打探道：“昨天？这倒是一个很关键的时间点，看来，你们昨天见过面？什么时候？爆炸案发生之前，还是之后？”
黑泽阵眼神一凝，划过膝盖的指腹立即顿住，然后他压了压心绪，几秒后，他异常平静地回敬道：“你不是在准备婚礼吗？她的行踪你问我？”
乌丸志间垂眼看向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似乎并不打算追问这个事情，又似乎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微微一停顿，随即轻轻将这一页揭了过去，轻声道：“我这人比较有分寸感，一般不会问这些让她尴尬的问题。不过，既然说起这个了，我顺便问问你，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在哪家医院建了档，主治医生是谁。这些虽然她也没告诉我，但是我可得好好记下来，不然以后照顾她，不方便。”
台上时藏大师的声音变得悲切，模仿着阿久的哭诉——“小女真的走投无路，请掌柜收留我，让我在这里挣钱为父亲还债吧。”
时藏大师的折扇“啪”一声敲在手心，听在耳中，仿佛阿久的双膝真的跪在了角海老的老鸨面前，三味线的曲调随即变得悲壮，台下的听众不禁心头一酸。
乌丸志间转眼瞥向黑泽阵，甚至还微微颔首：“麻烦，赐教？”
黑泽阵瞥了他一眼。
见他不开口，乌丸志间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他一向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只继续自顾自道：“总觉得，林沐的病并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前几天整理旧卷宗，翻到几年前的案子，林沐学生证的复印件收在里面。平日经常见，偶然翻到以前的照片不是一般都会有那种‘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原来她以前是这个样子’的感叹，可是我看到这张照片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乌丸志间停顿几秒，像是在等黑泽阵的反应，接着忽然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在感叹岁月匆匆，还是感叹林沐的病，“难怪老觉得她长得显小，她的样子，身高，容貌也就算了，就连体型都没什么变化，这也太违和了，哪像个有慢性病的人……”
“难道正是因为她得了病，所以骨骼什么的发育受到了影响？”
黑泽阵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看着台上落语家“唰”一声重新展开折扇。
黑泽阵没有意外或慌张之类的情绪。
乌丸志间问出这种问题是迟早的事，和林沐经常接触，只要不是太迟钝，谁不会有此疑问呢？
时间越久，这个问题就越是严峻，越是昭然若揭。
甚至，在黑泽阵看来，乌丸志间现在才问出这个问题已经比他预料得要晚了……不过，这或许也说明，乌丸志间和林沐的关系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近……
林沐一开始就不应该接触太多人。
他要想个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我的生死，我的命运，凭什么要由别人来安排……你们有什么资格？是谁赋予了你们这样的权利？”
这几句声嘶力竭乍然闪现。
黑泽阵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握拳——林沐已经被激怒了，如果再强行带离她……是，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合理切断这些……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在哪治病？”乌丸志间继续追问。
“知道。”黑泽阵扭头，眸光异常平静地看向乌丸志间，“她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我还帮她签过几次病危通知书。不过，既然她不打算让你知道，我又何必当这个告密者呢。”
黑泽阵眼神中没有一丝飘忽不定，接着，他一派从容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倒是你，明知道爆炸案发生在你家即将竞标的地皮上，不推迟婚期先理理你的家事，让她在风头上嫁进去，你什么居心？”
“什么居心？”乌丸志间低头笑了一声，“案子是案子，婚约是婚约，一码归一码，我能公私分明。而且，这个案子只是和我家有那么一点利益纷争，如果觉得晦气，大不了把地皮让出去，亏点钱罢了，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悔婚，要是真悔婚了，林沐才会没面子吧。”
乌丸志间顿了一下，忽然微微抬起下巴，“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说你反应怎么那么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竞标的事情？”他转眼一瞥黑泽阵，“觉得这样就能打乱原本的婚礼安排？”
“呵……”黑泽阵垂下视线，那张请柬在远处射灯的映照下，其上的鎏金纹路竟有那么几分璀璨的感觉，他伸手把那张请柬丢了回去，“您真会想……不然您现在把我抓进去再审审？”
乌丸志间看着又被丢回眼前的请柬，伸手翻开，里侧的鎏金文字映入眼帘。他用手指捋了捋有些翘起的边缘，语气带上了几分严肃：“那个叫红月绮的女人，一醒过来就说她是被绑过去的，第一次干这种事，根本不清楚自己在为谁做事。十几人里只有一个头目清楚交易上下游的联系方式，可惜那个人，死了。他背上确实有刺青的痕迹，已经洗去了大半再加上伤口，看不清原本的图案了。”
“‘八重棘’曾经干过走私过军.火没错，可是日本的黑.帮可不少，由此就笃定这伙人和早已散伙的‘八重棘’有关也太武断了吧？”
乌丸志间将手指摁在请柬折痕的地方，将这张纸彻底展平，看着暗光下并排列在一起的两个名字：“黑泽阵，合作需要诚意，这个案子牵扯众多，我要避嫌，现在正当程序已经走不通了，不过，我可以破格为你提供一点便利。”
乌丸志间将那张被抚平的请柬重新推到黑泽阵的面前，指尖点在“乌丸志间”和“林沐”这两个名字中间：“这是我的诚意。”
“你也该拿出你的诚意吧……”乌丸志间的语气依旧平缓，“那个玉井鹰，和‘八重棘’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清清楚楚地把这些全部告诉我。不然，这个游戏，我们都没得玩。”
“便利？”黑泽阵上身往后靠了靠，原本盘坐在坐垫上的一条腿曲起，手肘撑在膝盖上，“指什么？”
“我查到了永子的身世，又和中谷朝见狱里的朋友聊了聊，了解到一些中谷家和白鸟家的往事。这些都是内部消息，换你几句实话，很划算吧？”
照在舞台上的光在慢慢变暗变冷，三味线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去，第一个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丢失的钱找了回来，阿久和文七喜结良缘。
真是皆大欢喜……
“乌丸志间，我有点好奇。你坐在警视的位置上，调几个属下帮忙获取这些审讯信息或者查查卷宗很方便的吧？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舍下面子来问我是为什么？”黑泽阵眯了眯眼，剧场中的灯光又黑了一些，隔了一个位置的乌丸志间只隐约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
不等乌丸志间回答，黑泽阵带着几分戏谑又道：“不会是……你真觉得你家有什么问题，不敢放手让自己的属下仔细查，只好来问我了吧？”
沉在黑暗中的身影半晌没应声，就在黑泽阵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却见那个身影忽然挺了挺脊背，坐得更直了。
黑泽阵不觉挑了下眉。
不知道别的职业是不是也这样，但是警.察这个职业留在乌丸志间身上的痕迹非常明显，那一瞬间，即使他这个人依旧沉在黑暗之中，但却给人一种周身都亮起来的感觉。
“可能是吧。”乌丸志间说。
黑泽阵掀起眼皮，有些惊讶他会这么坦然承认。
“如果是这样，那这就是一件非常肮脏且充满罪孽的事，不论是身为警.察，还是身为乌丸家的人，我希望由我来揭发，我会担起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一切真相的到来。”
呵……
还真是正义凛然。
黑泽阵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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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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