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七千米以下，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林蔻按下最后一个保存键，屏幕上的代码行整齐地收束成完美的模块。她向后靠在人体工学椅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椅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实验舱内只有服务器低沉的嗡鸣，那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心跳声。
“项目Alpha-7最终测试完成，数据归档中……”AI管家的声音平稳无波，“根据当前物资储备，可持续运行时间：1095天7小时。”
三年。林蔻端起已经凉了一半的枸杞茶，氤氲的热气在显示屏冷光中升腾。很好，非常完美。外面世界就算天翻地覆，这座深海堡垒也能让她苟到地老天荒——这是她作为前顶尖程序员，在自愿参与这项绝密深海实验时就算好的退路。
窗舷外是永恒的黑暗。偶尔有发光生物拖着幽蓝的轨迹划过，像星空坠入了海底。林蔻调出娱乐列表，开始认真思考是先重温《星际穿越》还是《肖申克的救赎》。这两个片名放在当前情境下，都莫名有种应景的幽默感。
然后所有屏幕同时黑了。
不是断电——服务器指示灯还亮着。不是系统崩溃——她亲手写的防护墙没那么脆弱。这是一种更彻底的“黑”，仿佛宇宙本身眨了眨眼。
紧接着，猩红色的文字凭空出现在空气中，就在她眼前三十厘米处，每个笔画都燃烧着不祥的光：
【全球模组加载中……】
【版本号：1.0.0（文明试炼版）】
【载入倒计时：10】
林蔻手中的陶瓷杯停在半空。一滴茶水顺着杯沿滑落，在膝盖上溅开深褐色的花。
“管家？”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突兀。
没有回应。只有那行倒计时还在跳动：【9】、【8】……
她猛地起身，扑向主控台。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调出所有诊断界面。网络连接：中断。卫星中继：无信号。深海通讯阵列：离线。但内部系统完全正常，电力、氧气、循环系统全部绿灯。
【5】、【4】……
“外部监控！”林蔻喝道。
主屏幕亮起，显示着基地外部的实时画面。然后她看见了——
海水在发光。不是生物光，而是某种从虚无中渗透出来的、脉动的蓝色网格，覆盖了每一寸海水，延伸到摄像机视野的尽头。一条正在游过的灯笼鱼撞上网格，身体瞬间分解成无数金色光点，又在下一秒重组，变成了一条……长了翅膀的鱼？它困惑地摆动着新生的翅膀，笨拙地消失在黑暗里。
【1】。
【加载完成】
【欢迎来到‘文明试炼场’。祝您游戏愉快。】
猩红文字碎裂成亿万光点，消散在空气中。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只是集体幻觉。
但林蔻知道不是。程序员的本能让她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数据波动——那不是任何已知的加密协议，不是电磁信号，甚至不完全是光。那是某种更底层的东西，直接写在现实规则上的“通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世界变了。但她的计划不变：苟住。只要这座基地还能运转，只要物资还能支撑，外面就算变成魔法世界奇幻大陆，她也能——
一个纯白色的弹窗在面前展开。
不是屏幕上。是空气中。边缘还带着半透明的毛玻璃效果，右下角有个极小但清晰的“×”——这该死的、熟悉的UI设计感。
【检测到异常数据个体】
【身份标识：林蔻（未注册单位）】
【坐标：深海隔离区‘波塞冬’7号基地】
【状态：处于系统初始扫描盲区，未获得基础属性面板，未分配天赋技能，未接入全球玩家网络】
林蔻盯着那行“未注册单位”，挑了挑眉。所以她是漏网之鱼？系统BUG？这感觉……莫名还不错。
弹窗刷新了。
【根据《泛宇宙文明观测与干预基本法》第7条第3款，及《高维实体与低维文明互动临时管理办法》补充条例，现对异常数据处理如下：】
文字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光标闪烁。
然后，整整三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喷涌而出，瞬间占据了林蔻全部的视野。标题加粗加黑：
《临时BUG管理员聘用合同（劳务派遣版）》
林蔻花了整整十秒才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然后她气笑了。
“等一下。”她对着空气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首先，我没有申请任何职位。其次，就算你们是什么高维文明——假设这是真的——单方面强加合同也违反了最基本的契约原则。在我们这里的《民法典》里，这叫格式条款，需要尽到提示说明义务，否则可能被认定为无效。”
她甚至抱起手臂，摆出当年在法庭上作为技术专家证人时的姿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目前处于带薪休假期间，原劳动合同尚未解除，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兼职。建议贵系统走正规招聘流程。”
空气沉默了大约五秒。
弹窗上的小字全部消失，只留下一行新的、字体更大的话：
【驳回。】
林蔻眼角抽了抽。
【低维宇宙本土法律不适用于本聘用关系。依据《泛宇宙霸王条款总纲》第一章第一条：‘最终解释权归本方所有。’】
“……霸王条款总纲？”林蔻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个字都像是在齿间碾磨过，“你们还真敢起名啊。”
【合同关键条款摘要已高亮。请仔细阅读。】
几行文字变成了刺眼的金色：
·职务：临时BUG管理员（劳务派遣，非正式编制）
·工作内容：定位、评估并修复本世界运行中产生的数据异常（俗称‘BUG’）
·薪酬：无固定薪资，按任务完成情况结算‘贡献点’（价值待定）
·福利：无五险一金，无带薪年假，无团建活动
·违约惩罚：立即解除聘用关系，并将个体转化为当前版本限定副本BOSS（体验版），供全球玩家挑战
林蔻的目光停在最后一行，读了三次。
“转化……成副本BOSS？”她试图想象那个场景——自己穿着夸张的盔甲，站在阴森的副本深处，对涌进来的玩家念着设计好的台词，死后还要掉落装备。“还是体验版？”
【是的。体验版BOSS存活时间不超过48小时，将被反复击杀直至版本更新。】系统贴心地补充，【根据现有玩家数据模型，预计日均被击杀次数：1273次。】
“这是威胁吗？”
【这是对违约后果的客观描述。】
林蔻闭上眼睛。深海基地的寂静从未如此沉重。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通风系统轻柔的气流声，听见远处服务器规律的低鸣——所有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都在提醒她一件事：她的完美避世计划，在维持了不到半小时后，正式宣告破产。
“如果我拒绝签字？”她最后尝试。
弹窗上缓缓浮现一张动态图：一个模糊的人形生物被塞进某种模具里，压扁、拉伸、重组，最后变成一个头顶红名、血条长得离谱的巨型怪物。怪物仰天咆哮，然后被一群火柴人一样的小人淹没，血条蹭蹭往下掉。旁边还配了文字气泡：“我又死啦！”
演示结束，弹窗恢复原状，等待她的决定。
林蔻盯着那个曾经是人形的怪物。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在变形过程中，那个人形试图挣扎，手伸向屏幕外——这个动画做得意外地……生动。
“你们经常干这种事？”她突然问。
【你是本世界第7位异常数据个体。前6位中，3位自愿签署合同，2位经说服后签署，1位选择违约。】
“然后成了副本BOSS？”
【是的。‘哭泣的女妖·体验版’，当前位于东南亚服务器，玩家评价：难度适中，掉落率感人，音效过于刺耳建议调低音量。】
林蔻想象着那位不知名的前辈，在无数玩家的围攻下反复死亡，还要被评价“音效刺耳”。她突然有点想笑，又觉得这笑声可能会显得自己不太正常。
她坐回椅子，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枸杞茶。杯子边缘有个小缺口，是她上周不小心磕的。这个微不足道的瑕疵突然变得无比真实，无比重要——这是属于她的世界，有缺口、不完美但熟悉的世界。
而眼前这个弹窗，这份合同，这片正在发光的海水，都在试图告诉她：熟悉的一切结束了。
“我需要法律援助。”林蔻最后说，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就算根据你们的霸王条款，我也应该有知情权和协商权。合同的具体细则、贡献点的兑换比例、任务的风险评估报告——这些材料我都要看到原件，不能只是摘要。”
弹窗闪烁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这个反应。
【你正在拖延时间。】系统判断。
“不，我在进行正规的入职前磋商。”林蔻甚至露出了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毕竟，如果我要成为你们的‘管理员’，至少得知道我在管理什么，对吧？还是说，贵系统其实也搞不清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BUG，只是随便抓个免费劳动力来试试？”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就在林蔻以为系统会直接把她变成BOSS时，弹窗上的文字全部消失。一张崭新的、更加复杂的界面展开，左侧是树状目录，右侧是瀑布般流过的数据流。
【临时权限已开放：世界异常事件日志（只读权限）】
林蔻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飞速滚动的条目：
【编号0047：芝加哥市中心出现‘无限循环楼梯’，已导致17名市民困守32小时……】
【编号0089：上海动物园熊猫口吐人言，正在背诵《唐诗三百首》……】
【编号0133：撒哈拉沙漠局部降雨，雨滴为柠檬味碳酸饮料……】
每一条后面都有状态标记：已处理、待处理、观察中。而待处理列表的长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所以，”林蔻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某种节奏，“世界真的乱套了。”
【这正是你需要工作的原因。】系统的文字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是否签署合同？最终询问。】
林蔻看着那些荒诞的异常事件，看着窗外依旧闪烁着蓝色网格的深海，看着自己茶杯里沉底的枸杞。她想起那条长了翅膀的鱼，想起“哭泣的女妖”，想起自己精心计算出的三年物资储备——所有这些，在这个新世界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噪声。
她伸出食指，悬在空气中那个虚似的“签署”按钮上。
指尖停留了三秒。
然后落下。
【合同已生效。】
【欢迎入职，临时管理员林蔻。】
【您的第一个任务将在10分钟后下达。】
【祝您工作愉快。】
弹窗消失了。空气恢复了清澈。服务器还在嗡鸣，通风系统还在运转，深海还在窗外沉默地黑暗着。
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林蔻慢慢坐直身体，把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她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快速键入：
《关于系统合同合规性及劳动者权益保障的初步分析》
《BUG修复工作标准化操作流程建议（草案）》
《利用系统漏洞争取合理福利的可行性研究》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标题写完，她停顿了一下，在最后加了一行小字：
“另：副本BOSS体验版的存活率提升方案——万一用得上呢？”
保存文档。她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好吧，”林蔻对着空无一人的控制室说，“那就看看，谁先玩死谁。”
深海还在那里，但一条全新的、完全没写在计划里的路，已经在她脚下展开。而第一个任务倒计时，正在视野角落默默跳动：
00: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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