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了多年的老小区,一楼停靠自行车的车棚角落里拉了根自来水管。本是为了方便住户清洗自行车的,可最近半月都被深夜才归的陈青野用来冲洗鞋子。
陈青野抠掉鞋底最后一块结块的水泥,弯腰就将水管对准了头。工地上蒙了一天的尘土顺着水流淌下,砸在本就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溅起细碎的泥点。
八月天,即便入了夜也依旧炎热。湿漉的短寸头,随意拨弄两下,再抬步走上三楼的功夫,就干的差不多了。
鞋底虽洗过,陈青野开门时还是在门外的地垫上反复蹭了蹭,才轻手轻脚地进门。
屋内照例亮着一盏橘黄昏灯,他像晃荡了一天的游魂,直到看见那点光,神思才重新凝住。借着昏黄的光,他把鞋脱在玄关,没穿拖鞋,脚步无声地往里走。本想径直回房间,沙发上缩着的人影,还有那双灼灼盯着他的眼睛,却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你干什么?”
自上次他冷声和她划清界限,他已经半个月也没有看到她,也已经半个月没有和她说话了。陈青野冷眼看她,本是想探究她的用意,可突然想到什么。
他转步向沙发走去,一边走一边掏兜。很快,他从并不算鼓的裤兜里掏出一叠钱。钱不算新,甚至沾着不知经手多少人留下的油腻味。
修长的手指攥着这叠皱巴巴的钱,放在茶几上。
“我问过了,附近单间一个月七百。这里是一千五,七百付房租,剩下八百算床钱。”
在沙发上等了半夜的沈蒲蘅完全没料到这一幕,她盯着眼前满是褶皱的钱,又看着放完钱转身就走的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声音已经先一步叫住了他。
“陈青野。”
很久没人叫过他名字了,还是连名带姓地叫。
陈青野顿住脚步,扭头看过去。他什么都没说,沙发上的人倒先露出无措的模样。看着那张慌乱的脸,陈青野心底竟莫名平和。
到底还是个小屁孩,收个房租都紧张。就她这性子,被人欺负上门也不奇怪。也就是这附近住的多是和善的文化人,若是在他长大的地方,像她这样身负家财的孤女,早被人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他瞥了一眼,再度转身要走,身后的人却又一次叫住他:“等等。”
两次三番,再转身,陈青野没了耐心。
“钱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事?”
他语气不善,鼓足勇气再次叫住他的沈蒲蘅,也没有再踌躇。而是一股脑道:“家里冰箱坏了,我把冰箱里的菜都拿出来了,做了好多好多的菜。我实在吃不完,放到明天肯定就坏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就这事?
陈青野拧眉:“吃不完就倒了。”
说完,他转身又要走。
“不能倒!”身后的声音陡然发紧,又渐渐弱下去,“那些菜是外公给我买的……不能倒……”
本欲迈步的陈青野低骂一声后,还是转了方向,径直朝厨房走去。
这套房子是沈蒲蘅上小学时,外公为了她买的学区房。价格不便宜面积也不小,厨房也宽敞。而陈青野不是头一回进厨房了,所以他清楚冰箱的位置,更清楚意识到厨房里的冰箱这会儿不见了。
他扭头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人,语气沉了沉:“冰箱呢?”
沈蒲蘅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被人拉去修了。”
厨房里的冰箱不算小,要抬出去至少得两个大男人。想到两个陌生男人曾在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家时进门,陈青野的眼眸暗了暗,压下心头的异样,环顾一圈后沉声问:“菜呢?”
炎热的夏季,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冷风拂面,身上沾着水汽透着沐浴露香气的陈青野走到餐桌旁时,被满桌比年夜饭还丰盛的菜色弄得一怔。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双筷子塞到了他手里,细嫩的指尖和他粗粝的掌心一擦而过。
“快吃吧。”
已经很久没像样吃一顿热乎饭,最近半个月更是在工地啃了半个月冷包子。陈青野看着满桌菜一时不知从何下筷,一个大鸡腿连着一碗鸡汤放到了他面前。
“这是外公去乡下特地给我买的鸡,汤里的药材也是外公配的,你喝喝看,好不好喝?”
看着胆小的人,说起外公来,语气倒是难得活泼。陈青野没有抬头看她,只喝了一口汤,含糊应付了她一声。
一桌子菜,沈蒲蘅没指望他全吃完。等了半夜的她其实也没吃晚饭,夹了几口青菜后,看着对面比半月前更消瘦的身影,轻声开口:“菜太多,晚上肯定吃不完。房间里开了空调,勉强能放一夜。陈青野,你帮帮忙,明天早上我再热一热,陪我再吃一顿好不好?”
少女的声音细腻又软,轻轻拂过陈青野的心头。他没应声,吃到七分饱就一言不发地起身回了屋。
这一次,沈蒲蘅没再叫住他。陈青野以为她放弃了,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一开门,就看见门口摆着个饭盒,上面还贴着张纸条,写着三个字:帮帮忙。
陈青野俯身拿起饭盒,温热,再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五点半。所以,她是什么时候起床热的饭。为了不浪费她外公留下的食材,她倒是不顾日夜了。
再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陈青野终究没把饭盒放下,拿着就出了门。门关上的瞬间,那扇门悄然开了道缝,一个肌肤细嫩的小脑袋探出来,望着关闭的大门,悄悄松了口气。
到了夜里,陈青野回到这个只被他当作临时住处的屋子时,又被人堵在了客厅。“陈青野,隔壁吴奶奶送了菜来,我吃不完,你再帮帮忙。”
这一次的饭菜不似昨晚那么夸张,但确实份量也不少。而这一次,她没有坐在饭桌前陪着他,而是回了屋。
十八岁,正值青春,这年纪本就饭量大,又干了一天力气活,即便中午吃了丰盛的饭盒,陈青野还是饿了。他把桌上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洗了碗才回房。
第二天再起床,门外没有饭盒再挡着他的去路了,只是夜里回来时,桌上依旧摆了饭菜。她没有再堵在客厅里,用眼巴巴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帮帮忙,而是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九月初,那个被送去修的冰箱还没回来,陈青野先看到了穿着校服的沈蒲蘅。
他穿著不易显脏的灰色T恤和牛仔裤,身形高大修长;她裹着满是青春气的白蓝校服,纤细又白皙。四目相对时,陈青野先看了眼时钟,开口问道:“去学校?”
沈蒲蘅嘴里塞着块吐司面包,用力点头。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她指了指餐桌:“桌上有牛奶和面包,是外公之前定的。只要开学,每天都会送,退不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帮我吃了吧。”
一次两次是帮忙,次数多了,陈青野也不是傻子。他皱起眉,刚要说话,穿著校服裙、露着纤细小腿的姑娘就噔噔噔跑到门边,套上白色板鞋,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门。
看着砰一声关闭的门,陈青野拧紧了眉。而一口气跑下楼的沈蒲蘅,则站在楼道里深吸了两口气。
他应该没看出来吧……
她不是施舍他,只是他太瘦了,再这样下去他会生病的。那天她去工地悄悄看他,他抡的锤子都比他手腕粗。
至于吴奶奶提过的,让吴叔叔给他安排工作的事,她没应。虽然除了身份证上的信息,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她清楚,他不是一个会接受别人的施舍和可怜的人。不然,他怎么会坚持要给她房租,连一张床的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缓过劲,沈蒲蘅顶着晨光往学校方向走。
平时她会坐公交,可今天开学第一天,报道时间是九点,现在才六点,她还有大把时间。
高二文理分科,沈蒲蘅选了文科,班上除了零星几个熟面孔,其余大多都陌生。虽然陌生,可不过一日,那些陌生面孔就用同一种悲怜的眼神审视她。沈蒲蘅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她无父无母,从幼儿园起,那些老师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再大些,是同学。看多了这样的目光,沈蒲蘅也早习惯了。
她的确无父无母,可外公给了她最好的爱。即便外公走了,他留下的一切,都在替他继续爱着她。
早上的面包和牛奶,她没有说假话。外公一次性定了三年,就为了确保她每天早上都能吃饱吃好去学校。原来,外公会陪着她一起吃,现在……是陈青野。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人陪的。
沈蒲蘅无视那些目光,专心听着课。开学第一天没有晚自习,傍晚时分,她刚走出班级,就被一个人猛地抱住。“阿蘅,我好想你啊!你想我了吗?”
松软的发顶蹭着她的肩头,沈蒲蘅忍不住绽出一抹笑,声音软软的:“嗯,想你了。”
听到这话,抱着她的人抬起头,眼尾泛红:“对不起啊,我在国外没怎么上网,不知道外公走了,不然我肯定……”
说话的人是苗妙,沈蒲蘅这些年里唯一的好友。不等苗妙把话说完,沈蒲蘅就轻轻打断了她:“是我没告诉你的。你好不容易见阿姨一次,该多陪陪她。”
沈蒲蘅的母亲早逝,而苗妙的母亲在她幼年时就和她父亲离婚去了国外,几乎不再回国。大概是同样缺失母爱,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人,才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这次苗妙是时隔多年再跟母亲相聚,沈蒲蘅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打扰她。
话虽如此,可苗妙心底还是过意不去,毕竟沈蒲蘅的外公对她也很好。回国听说消息,她整整哭了一天。但她不敢在沈蒲蘅面前表现出伤心,才忍到开学才见她。
用力挤出笑,苗妙拍了拍书包:“我给你带了礼物,有我买的,也有我妈妈给你带。我也和我爸说了,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我住你家。”
本在往外走的沈蒲蘅,听到这话脚步一顿。
“妙妙,你晚上不能住我家。”
“为什么?”
“家里有亲戚在,不太方便。”
“什么亲戚,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其他亲戚。”
“……一个……远方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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