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太乐署区区一介乐人,身份低微,无人熟识,终日相伴的只有手边的二尺竹笛。偌大的未央宫里千门万阙,于他却不过是浑浑人生,无处安身的半场梦。直到某天,梨花如飞雪穿过屋檐,那抹清丽的剪影从直棱窗外款款走过,无意间的目光交接,仅此一眼,便再难忘怀。
她说她叫思归,本是如诗的名字,圣上却嫌其乏味,她说喜欢他的笛声,清幽的韵调不同于此处不见天日的高墙,她还说,只要闭上眼睛,那笛声便可带着她去往好远的远方。
可未央宫太过辽阔,就像一年仅一季的梨花,她走过太乐署的日子,似乎比那梨花还要短暂。后来,她成了圣上的妃子,宫阙重重,笛声清幽依旧,却再也无法走出眼前朱红的棱窗。
再后来,他遭到流放,远离京城,孑然一身。枯坐在山野的桑树下,清俊的脸上只剩空茫与潦倒。
“吾乃一乐人,茕茕轻贱身......”
最后一次将竹笛贴在唇边,他的眼底浮现出苦涩的浅笑,隔着那片渐趋模糊的视线,是多年前梨花纷飞下的惊鸿掠影。
“翩然一回顾,苦思朝与暮......”
一切皆是梦,如飞蛾扑火般,不可触碰的幻梦......
“我不祛了,我不祛了,我要回家!”
被阿陆紧紧薅住后衣领的少年,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四肢并用地想要从廊下逃跑,却无奈力量过于悬殊,只能欲哭无泪大喊大叫。
“事到如今,你不祛也得祛。”几缕浅栗色的长发颇为凌乱地散落在肩头,阿陆那双碧琉璃似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凌厉,踩在翻了酒碗的案几上,微微低头朝怀中弓背炸毛的金瞳玄猫使了个眼色,低声呵道:“玄将军,上!”
收到指令,只见猫咪瞳仁一张,喵呜——迎面朝惨叫不休的少年扑了过去。
“救命啊......”
少年大喊一声,双眼顿作一黑。
半柱香的功夫前,郑榆柳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夜叉寮的乌头门,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这间破败的院落中,面对在短暂愣神后迅速反应过来,并朝自己露出了灿烂笑容的阿陆,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不禁又原路后退回门后,瞅了一眼匾额上清楚明白的“夜叉寮”三个大字。
夜叉寮,位于长安城南永安坊,直属于当今圣上的祛邪除妖机构,居然可以破败成这副光景,不仅坊墙坍了一半,连院落中的荒草都长得快要有半人高,还有眼前这个男人......
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郑榆柳,难以置信地将不远处的阿陆看了又看,五官深邃全然不同于大唐人,却又丝毫不似胡人那般粗犷,肤白如透露,亦如大漠夜晚的无垠月亮,尤其是那双眼睛,迎着照进屋檐的暖阳,像碧绿琉璃一般流光四溢,一句话,简直美得不像人类......
“喂,你是有事相求吧......”这厢,阿陆冲郑榆柳扬了扬手,皮笑肉不笑道。
“我......我叫郑榆柳。”
院中的蓬草迎风轻曳,少年有些拘谨地端坐在阿陆对面,隔着一方矮案,怯怯地报出了自家姓名。
“说重点。”阿陆大喇喇地盘腿胡坐着,轻轻摸了摸怀中眼神警惕的猫咪,那玄猫生着一双罕见的金瞳,从郑榆柳入座后就一直锁定猎物般锁定在他身上。
忽然被猫咪不客气地“哈”了一口气,郑榆柳打了个哆嗦,赶紧结巴道:“我叫郑榆柳,来自离京城不算太远的素练村,大概从十天前开始,有一个古怪的东西缠上了我,我不确定那个东西是不是妖怪......”
他语气慌张,脸色越来越怪异,而一只手撑着下巴的阿陆,那双碧色的眸子似是蓦然一深,另一只手牢牢按住了就要扑上前去撕咬的玄猫。
“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养蚕缫丝,我家只有阿婆与我二人,阿婆前些日子患了眼疾,我得加倍工作,出门采桑,可是那个东西,”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了某种让人脊背发寒的事物,“那个东西总是在我出门的时候阻止我,那个东西......它,它......”
“怎么阻止?”
阿陆打断了他的话。
“变成树海。”
郑榆柳迎上阿陆的目光,很艰难地开口道。
“树海?”
阿陆眉毛微挑。
“是的,变成一大片苍翠的树林,无风自动,乌泱泱的,就像大海一样......”
阿陆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换了个坐姿,略带几分审视的目光看向了他。
郑榆柳深吸了口气,自顾自又道:“这两天不知怎么回事,它居然没有再出现了,就在我想要松一口气时,脑海中有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告诉我,让我赶紧来京城夜叉寮,所以......所以我就赶过来了。”说完,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阿陆一眼。
“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阿陆淡淡道,倒也直接,“先听哪一个?”
郑榆柳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坏消息,它没有消失,就在此处,它跟着你——”
“啊?!”
郑榆柳差点跳起来,却听阿陆继续道:“好消息,我准备接手这个事。”话罢,他唇角一扬,露出了惯有的灿烂笑容。
“什......什么意思,它跟着我是什么意思?!”郑榆柳还是跳起来了,撞翻了面前的酒碗,“它......它它在何处,在我身上吗?”他惊慌失措地转着圈搜寻。
阿陆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继续安抚着怀中朝着郑榆柳炸毛拱背的猫咪,“我听说你们村盛产蜀地才有的单丝罗,这样吧,我帮你除了妖,你送一匹丝于我,如何?”
“好说,都好说,你先帮我解决眼前的问题,”郑榆柳看上去吓得快要哭了,一把抓住了阿陆的手腕,“拜托快点把它弄走!”
“嘿,那家伙附在你身上,我帮你把它祛开,你做好心理准备。”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什么?”郑榆柳惊慌地看向他,预感情况不妙。
“祛走附体妖邪嘛,这种事情我师兄阿肆比较在行,”阿陆一脸不以为然,“不过他今天不在官署,只得由我来。”一边说完,又自顾自喃喃道:“不知是不是先前祸斗的事处理得不顺某人心意,被召了回去……”
“什么意思,处理不得当会怎样?”郑榆柳脸色苍白地问。
“会嗝屁。”阿陆轻描淡写道,随即露出一个邪邪的笑容。
大惊失色四个大字,啪叽一声,盖在郑榆柳本就惨白的脸上,接着,便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啊啊啊,我不祛了,我要回家!”
“不祛也得祛,玄将军,上!”
喵呜!
伴随着一声锐利的猫叫,金瞳黑猫从阿陆怀中一跃而起,猛地扑向了狂敲退堂鼓的郑榆柳,但见一阵黑瘴从他身上拔起,飞快化作一道混沌的人形,伸出双手,就要朝迎面而来的黑猫掐去,电光石火间,黑瘴迸散,黑猫轻盈落地,优雅地舔了舔锋利的爪子,只留口吐白沫的郑榆柳仰面倒地,脸上微微抽搐着。
“苍灵,苍灵......”
黑暗中,有人在轻声呼唤,声音浅柔,温和如风。
将醒未醒的郑榆柳,透过一线微光,但见一抹清雅的黛影,似乎是个女子。下一秒,忽觉额头一痛。
“喂,醒醒。”阿陆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
费力睁开双眼,只见阿陆正悠悠地半蹲在自己跟前,撑着下巴轻笑,像只看热闹的猫儿。
见他醒了,阿陆忽然伸手往一旁指了指,顺势一望,郑榆柳差点再度吓晕。
大约三步开外的地方,竟有个被锁链紧紧束缚,长发疯长的男子。那人双瞳惨白,皮肤青灰,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黑瘴,就在郑榆柳和他目光相接的刹那,忽然变得暴怒不堪,势要挣脱束缚朝他扑来。
“哇,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噌的一下躲到了阿陆身后。
“这便是附在你身上的家伙。”
阿陆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看着那怒不可遏的长发男子。
“附在我身上?”郑榆柳面如土色,一脸惊愕地盯住阿陆,“他......他就是那片树海?”
阿陆将郑榆柳自动忽略,只是淡淡地对那男子问道:“为何仍旧不愿离开?”
男人似乎无法言语,只是怒目切齿地挣扎着,阿陆暗自叹息,无奈朝他甩出了一道符咒,紧缚在他身上的锁链忽然释放出耀眼的猩红色光芒,竟如长蛇般迅速抽离开去,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返回至阿陆手中的,瞬间恢复作一把通体漆黑的横刀,红光一闪,收刀入鞘。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得郑榆柳目瞪口呆,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面色青灰,目露凶光的男人已经飞快地扑向了二人,长发如藤蔓,恶狠狠地缠绕住了他与阿陆。
几乎是同时,比先前还浓烈的猩红忽然铺满了视线,在短暂的失明后,但见一切如初,阿陆将收入鞘中的刀端放到身边,唇角微扬:
“真是冒昧了,该如何称呼你,这位半神公子?”
他的话让郑榆柳大吃了一惊,探出脑袋,定睛一看,之前面目可怖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位眉目舒朗的年轻男子,身着青枝色长袍,长发幽绿顺泽,如同山川。
半神?!什么意思……
他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微风扬起了他那身形制陌生的衣袍,幽绿的发丝随风舞动,拂过俊朗的面颊,男子默然地注视着阿陆,眼神深不见底。
“我想,再见微栗一面。”
满庭荒草,在风中簌簌作响。
按照设定,本作中的世界属于神祇与人类断开连接后的世界,神祇依然对人间进行着不同形式护佑,但不会再与人类当面交流,所以阿陆称呼附身郑榆柳的男子为“半神”,该男子不是妖怪,但也并非人类,自然也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神明,后文会详细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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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被附身的委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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