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道上前行,轱辘声单调地重复着。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坐在俞砚舟对面,目光如鹰隼,不曾有片刻松懈。
俞砚舟靠着车壁,看似闭目养神,心神却已飘远。
老君观后山的紫竹林…那并非只是他随口胡诌的采药地点。那是他与沈砚辞真正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远在京城青石巷惊马事件之前。
那时他还不是“砚安堂”的俞大夫,只是跟着异人师父云游至此、暂居观中学医的少年。而沈砚辞,也还不是如今这个背负着叛将之后污名、隐忍复仇的沈府长子,只是一个因家族排挤、独自跑出来散心的沉默少年。
那日春雨初歇,他提着药篮入山采药,在竹林深处,撞见了正在练剑的沈砚辞。
玄色劲装的少年,身形尚未有如今的魁伟挺拔,却已显露出惊人的爆发力。剑光如匹练,在林间穿梭闪烁,搅动得竹叶上的雨珠簌簌落下,映着天边漏下的一缕微光,恍若碎玉飞溅。
他看得有些出神,脚下不慎踩断了一根枯枝。
“谁?”
剑尖倏然而至,带着凛冽的寒意,停在他喉前半寸。持剑的少年眸光锐利,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冷厉。
他并未惊慌,只是抬了抬手中的药篮,声音清越:“采药的。你的剑,戾气太重,伤身。”
许是他太过平静,或许是他眼中纯粹的医者审视太过罕见,沈砚辞怔了一下,缓缓收回了剑,却依旧抿着唇,不发一语。
他也没再多言,自顾自地蹲下身,采集所需的草药。直到准备离开时,他才注意到沈砚辞收剑时,右手虎口处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裂口,正微微渗着血,想来是练剑时过于用力所致。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从药篮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抛了过去。
“添了白及粉的金疮药。”
沈砚辞接住药瓶,愣愣地看着他。
“下次练剑,记得收敛三分劲力,留一分回护自身。”他说完,便提着药篮转身没入了竹林深处。
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话。简短,甚至算不上友好。
后来,他才知道那玄衣少年是沈府那位身份尴尬的长子。而沈砚辞,或许也知晓了他是暂居老君观的小郎中。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偶尔会在某些场合不期而遇,有时是宫宴的角落,有时是某家药铺的门口。目光交汇,从最初的陌生审视,到后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默契。沈砚辞会在他被太医院那些老古板刁难时,不经意地出现,用身份或言语替他解围;他也会在沈砚辞带着一身不明显的新伤路过时,“恰好”递上效果更好的伤药。
没有过多的言语,仿佛只是两个身处不同漩涡边缘的人,偶然投递给对方的一点微光。直到永昌十七年夏至那日,青石巷惊马,墨玉扳指落入掌心,才将这两道平行线猛地拽到了一起,纠缠至今。
“俞大夫,到了。”
护卫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马车停下,老君观古朴的飞檐已在眼前。
山门清寂,香客寥寥。俞砚舟在两名护卫寸步不离的“陪同”下,穿过前殿,径直往后山走去。
紫竹林依旧茂密,风吹过,响起一片沙沙声,如同低语。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俞砚舟看似认真地挑选着符合要求的紫竹,动作不疾不徐。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竹林间的每一处细节。
在一丛格外茂密的紫竹根部,他看到了几块看似随意散落、实则摆放位置暗合某种规律的石子。他的心跳微微加快——暗桩还在。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丛竹子,蹲下身,假意检查竹子的韧性,指尖飞快地在那几块石子上按特定顺序触碰了几下。
“这棵不错。”他选中旁边一株竹子,对护卫示意。
护卫上前,抽出腰刀,利落地砍下竹节。
就在护卫砍竹的瞬间,俞砚舟借着身体的遮挡,将一枚用细小竹筒封好的、卷得极紧的纸条,迅速塞入了那丛紫竹根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孔洞内。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纸条上,是他用密写药水简要写下的信息:裴头风,异香控,石屋赤焰砂,疑迷神引,速查。
做完这一切,他面色如常地起身,接过护卫砍下的竹节,仔细查看:“品相尚可,需多取几段,回去挑选。”
他在竹林间又徘徊了片刻,采集了足够的竹材,确保暗桩有足够的时间取走信息,这才示意可以返回。
回去的马车上,俞砚舟靠着车壁,手中摩挲着一片光滑的紫竹皮,心神却并未完全放松。消息是送出去了,但沈砚辞能否收到,收到后又将如何应对,皆是未知。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沈砚辞如今的模样——喉结带着缝合的疤痕,需要依靠铜哨才能发出声音,腰腹间埋着碎玉和解方,终日藏身于义庄的阴寒地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除了恨意与执念,可还留有当年竹林间那个练剑少年的一丝痕迹?
他自己呢?从闲云野鹤的郎中,到如今深陷权谋泥沼,在裴府别院这龙潭虎穴中步步惊心…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自己按了下去。从接过那枚墨玉扳指开始,从沈砚辞将碎玉和解方埋入他身体开始,他们就已经被绑在了同一根绳索上,无所谓值不值得,只有必须走下去。
马车驶回别院,依旧是那高墙深院,戒备森严。
赵成等在门口,查验了采集的竹材,并未发现异常。
“俞大夫辛苦了,竹沥之事,还需您多费心。”
“分内之事。”俞砚舟颔首,提着竹节回到西跨院客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切割成四角的天空,缓缓吁出一口气。
消息已传出,下一步,便是等待。在这期间,他需要继续扮演好“俞舟”这个角色,取得裴子夜更多的信任,或许…还能探听到更多关于那石屋和“迷神引”的秘密。
他取出工具,开始处理那些紫竹,准备炼制竹沥。动作娴熟,心思却已飘向了义庄的方向。
沈砚辞,你可千万…要撑住。
(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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