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祝宅。
祝老爷沐浴焚香，换上一身崭新的道袍，一把胡须修得与天尊老爷别无二致，可惜被浑身乱颤的肥肉压得不剩一丝仙风道骨。
远远看过去，只见一座矮墩墩的肉山正迈着小步，万分殷勤地冲着小院走去。一位身量纤瘦的妇人捧着香料鲜果，还有七八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孝子贤孙抬着贡品桌案紧跟其后。
祝四小姐累得胳膊发酸:“爹真是够了，抱了个萝卜回来当祖宗。”
祝三少爷呛她:“都跟你说了是人参，千年人参，你懂什么？”
祝四小姐呸了一声:“哪有那样的人参，就是根大胖萝卜，还千年，早腐了朽了化成灰了。”
祝三少爷:“那你去跟爹说，看他揍不揍你。”
祝四小姐:“我去说，那你来抬乳猪，废物！”
祝大少爷低声喝止弟妹:“都不许胡说，还有小五，你也不许哭了，一头猪罢了，喜欢我再给你挑一头。”
祝五少爷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被送上贡桌小乳猪，泣涕涟涟。
祝老爷停住脚步，对着门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满面带笑地推开两道菱花隔扇门，而后愣在原地。
四小姐奋力抬着乳猪:“爹干什么呢？怎么不进去？”
三少爷:“门太窄了吧，爹进不去，我早说换个宽敞的。”
大少爷:“都不许胡说。”
五少爷:“我的小猪……”
祝夫人回头，轻轻咳嗽一声:“都闭嘴。”
众儿女噤声，祝夫人也不知道自家老爷忽然抽什么风，捧着檀香往前走了一步。
堂前挂着三幅天尊图，是祝老爷重金从道观里请来的，长案上有新鲜的瓜果供奉，和一株人……
人。
案上有人。
少年盘腿坐在红木长案上，抱着颗梨啃得正欢，头上一根浅绿色的发绳跟着他的动作摇荡。门被推开，光亮涌进来，他轻轻眯了眯眼睛，然后欢快地打了个嗝。
祝老爷两眼一翻，身形晃动好似小山倾颓，祝夫人尖叫:“老爷！”
后头的儿女们不明就里，也纷纷喊道:“爹！”
屋内一阵此起彼伏的叫爹声，少年眨眨眼，从桌案上跳下来，脆生生地喊道:“爹！”
眉眼含愁的祝夫人听见这么一声，一双细细的眼睛霎时瞪成铜铃，撸起袖子左右开弓:“老东西！你竟敢背着老娘在外面乱搞！”
抽得祝老爷脸上也只剩下两条细缝，嘴唇抖动:“不……不……”
“你还敢说我不贤善妒！”祝夫人柳眉倒竖，尖尖的指甲在祝老爷眼前晃了几回，祝老爷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祝夫人捏着帕子痛哭出声:“我为你生儿育女，你就这么辜负我！”
一众儿女又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喊娘，少年看了看，果断地丢下祝老爷，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祝夫人:“娘！”
祝夫人哭声一顿，众人面面相觑，只有祝五少爷试图偷偷抱起煮熟的小猪往外遛，奈何下盘不稳脚下一滑，整只猪飞出去，砸在悠悠转醒的祝老爷脸上。
祝五少爷趴在地上伸长胳膊，声音凄厉:“小猪！”
少年的目光在一人一猪身上缓慢游走，张张嘴，一字一顿:“小——猪。”
回春堂的窦大夫熟练地替祝老爷把脉，留下一张方子匆匆而去:“吓晕过去的。”
祝夫人坐在椅子上盯着少年叹道:“瞧瞧这孩子的模样，这般标致，同我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祝四小姐从匣子里取出一丸安神的药，让祝夫人送水服下。她看看少年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再看看亲娘比柳叶还要窄上三分的眼睛，嘴角抽了抽。
祝夫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看他年岁与老五相仿，难道是有人狸猫换太子，把我儿给偷去了。”
祝四小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您话本子看多了吧！”
祝大少爷刚刚安置完父亲，扭头听见母亲这番惊天之言，险些没喘过气来:“娘，如今最要紧的是人参不见了，等爹醒过来可怎么办啊？”
祝四小姐:“从厨房挑个水灵点的萝卜顶上去呗。”
祝大少爷:“胡说，这可是爹见了神仙才讨来的萝……千年人参，凡物怎能相提并论。”
祝三少爷虽不知这少年是娘的私生子还是爹的私生子，总归跟他流着一半相似的血，心里也升起一半的亲近，十分大方地打开点心匣子请他吃:“吃点？”
少年口里含着糖渍梅子，仿佛头一回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睁大眼睛冲他一笑。
祝三少爷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甜滋滋的，红着脸问:“你叫什么？”
少年咬着梅子肉，声音含糊:“灵生。”
人参？祝大少爷正怀疑是这少年偷走了人参，闻言立刻问道:“你知道人参在哪里？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为何闯入祝府？”
灵生听他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只抓住了其中两个字眼:“为何？”
还是祝四小姐先发现端倪:“他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祝三少爷不乐意了:“说谁不会说话呢？人家说的可是标准的官话。”
祝四小姐:“你听得懂人话吗？”
灵生茫然地听着二人吵架，目光很快被抱着小猪暗自垂泪的祝五少爷吸引过去。
好香。
灵生咽了咽口水，走过去把手放在小猪身上，虔诚地看着祝五少爷。祝五抬起红肿的双眼，嗓音沙哑:“你想干什么？”
端药进屋的丫鬟忽然尖叫一声，连托盘带瓷碗砸得粉碎。
另一边祝三少爷和祝四小姐已经扭打在一起，祝夫人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你们两个要气死我。”
祝大少爷恍惚之间看着一只活猪满屋乱蹿，屋内鸡飞狗跳，其间夹杂着祝老爷微弱的呻吟——“水”。
只有那个引起一切争端的少年满脸无辜地站在青瓷水缸边上，伸手捞出来一条红尾锦鲤。
夭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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