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息,尸体烧焦的腐臭和铁锈味令人作呕。宫门外无边无际的烈火卷席而来,迅速将林苑仙卉燎成灰烬。
曾经的白玉阶,琉璃瓦,黄金屋,已经化作残肢横陈的地方。无数弟子筑成人墙,高声吟唱着阵法,只发出几个音节便被从天而降的火球烧成了火人,然后又是新的弟子挤上来。
轰隆几声,殿内的柱子不堪重负地碎成几半,来不及逃离的吟唱弟子连惨叫声没发出就被压成了肉泥。
昔合勉强靠着剑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她的衣袍已经被深深浅浅的血迹浸湿,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也分不出究竟是她的血多一点,还是敌人的血多一点。
她干咳了几声,喉咙被灼烧得如同生吞火炭一般。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少年郎的人影,同她一样,身染鲜血。她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逐出师门的徒弟。
她看着他随意地操纵着天火,脚尖碾碎尸体的头颅,那些都是她亲手带回抚养长大的弟子。
“为什么?”她咬着牙,“我对你问心无愧!即便你走火入魔,我也只是废除你的修为,将你逐出师门。为了让你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我甚至还替你置办房屋,选好了合适的妻子,看着你们成亲……为什么你要这样报复?!”
少年歪着脑袋,一脸不解:“……成亲?难道不是师父的一厢情愿吗?”
她看着孑然一身的少年郎,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颤抖着嘴唇:
“你的发妻呢……?她那样全心全意地对你……!”
少年额发垂落下来,挡住了眼睛,只能从缝隙中窥探到一点星火似的、快要溅出来的光:“谁知道呢?”
“——有什么非得爱上一个快死的人的理由吗?”
“你简直是丧尽天良,畜生不如!”她咆哮着,若不是因为已经力竭,她恨不得将对方剁成肉酱。
“师父果然一点也不懂我。从前不懂,现在一如既往。”少年剑尖的血滴落在昔合的脸上,就像泪,“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全都因为……”
“……全都因为我心悦师父。”少年终于笑了,眼眸中一点光像是焚烧后的余烬,“我对师父一心一意——”他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边,笑得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一心一意!”
“把我从绝望中拖出来,又亲手把我推下去。我对师父……深恨至此,所以师父你珍视的人,想要保护的人,我全都要杀得一干二净,这样,师父才能体会到与徒儿一般的痛苦。”
少年说着,举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昔合的胸口。
在极度的痛苦中,昔合最后听到了,少年像是情人般的、极尽温柔的呢喃,仿佛怕她就此像个雪人被呼出的热气吹化般,小心翼翼地轻语着:
“……来生……我们再见吧。”
“来生,我会去找你。”
“你要等我。”
-
“不!!!”昔合清醒过来,背后的冷汗已经把衣裳浸湿。她心跳如鼓,半晌才平复下来。
“少姬,怎么了?”旁边的弟子连忙扶住一脸苍白的昔合。
刚刚白玉京十二阁阁主在正殿议事,其中一位阁主突然掏出自己收藏的宝贝法器炫耀,引得其他阁主纷纷拿出多年珍藏一争高下。忘川阁阁主忘川拿出了一块流光溢彩的碎片,说是天界神器轮回镜的碎片,能观人之前世、今生,来世。其他阁主质疑真假,作为忘川好友的昔合便自告奋勇照着镜子碎片验查,便看到方才的场景。
忘川看着昔合的神色,目光急切:“怎么样?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心中默念着要看哪一世?”
由于轮回镜只有观镜之人方可神游至镜中,观看画面,因此忘川也十分着急镜子里究竟映照出了什么让昔合如此惊慌。
“人的脸都白成这样了,你还只顾着问!”摇光阁阁主摇光推了一下忘川,捏住昔合的脸左看右看,又把了把昔合的脉象,才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还好只是受到了惊吓。”
“所以事实是?”忘川自动忽略摇光的瞪眼。
“是真的,我看到了前世。”昔合缓了几口气。
就是那些画面太过逼真,太过沉浸了。仿佛镜中两人激烈的爱恨、弟子的惨叫,遍地的残肢都仍在眼前。
她前世真是作了大孽了,才会养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徒弟。
昔合眼下确实不想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好在白玉京掌门代行人琳琅早早看出,吩咐弟子们:“带你们的阁主少姬回到金水阁好生休息吧。”
昔合被弟子们簇拥着回到金水阁,还没坐到床榻上,就被鬼鬼祟祟翻窗进来的忘川给吓了一跳。
“我是来问问你的情况的。”忘川嘿嘿一笑,关心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你不想说画面也可以,我就想知道你进去时是什么感受,会头晕吗?是附身在前世的自己身上,还是第三视角?出来的时候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吗?还是说别的?”
昔合和忘川也不是一天两天认识了,太清楚她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研究精神了:“你别告诉我我是第一个使用的人。”
忘川谄媚地坐过来给昔合捏肩:“嗐,你也知道我怂嘛。”昔合懒得理她这一套,直接脱了鞋甩了衣服上床盖上被子一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还是床舒服,这辈子我都想躺床上不起来了。”
忘川非常会看眼色地拿了扇子给昔合在床头慢慢地摇:“所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昔合说出了看见的画面:“……简直难以想象还有这么畜生的人,我是没法理解那种人的感情的,他脑子不正常。”
“是是是。”忘川附和,“不过你可别忘了,今日我们在正殿议事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昔合一脸茫然,看着忘川嘴巴大张做出来的口型反应过来,“琳琅说新进了一批弟子,让我们准备收徒!”
“主要是你。”门外传来充满怨气的声音,两人朝外看去,原来是摇光靠在门口吹冷风。
忘川是最烦他这个样子,登时拉下脸来:“做什么?防我和防狼似的,我又不会把尊贵的少姬给吃了。”
摇光阴阳怪气道:“我看未必。”
昔合早就对着两人的斗嘴见怪不怪了。他们三个一同拜入白玉京,还是师兄妹的时候,摇光身为医修,年龄最大,天天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忘川排行第二,仗着身材高挑、长相昳丽风流每日下山玩乐,次次回来都满身的脂粉气和唇印,还兜了一堆小姑娘的花和手帕子,每次都把摇光气得七窍生烟。
而昔合作为老三,成日里和床缠缠绵绵,每天报个到就躲回房里小门一关,开始大被同眠,摇光和忘川时常默契地一个扒门一个扒窗将她拖起来参加活动。
昔合很想翻个身,用高贵冷艳的屁股对着大吵大闹的两个人,但是被窝实在是太舒服了,她一点也不想动,索性往下一缩,彻底把头也蒙进被窝里。
忘川伸手便捉,昔合像条鱼一样在被窝里滑来滑去,还是摇光阴恻恻地一针扎进麻穴里,麻得昔合抻直了身体,成功被忘川拽出了脑袋。
“我不想收。”昔合闭着眼。
“我的姑奶奶,你自从成了阁主之后,已经五百年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都没有一个徒弟,你知道其他十一个阁主徒弟都多得没地儿住全在山上扎堆野营吗!”忘川摇着无动于衷的昔合,“你还是唯一一个被白玉京封为少姬这个尊号的阁主,你知道有多少人是冲着你的名号才拜入白玉京的吗!琳琅已经下了死命令了,你再不收徒,她就在你的院子里放一百只鸡,让它们错峰隔一个时辰叫一次。”
“什么!”昔合大惊失色,“琳琅真是好狠的心!”
“你有什么资格说她。你不是也才收了三个徒弟吗。”摇光咬牙切齿地瞪了忘川一眼,就是因为这两个懒鬼不愿意收徒,他为了安抚那些慕名而来却失望得掉小珍珠的弟子,年年收徒收到爆满,光是点名都要点一天。
昔合扁了扁嘴,也知道确实是躲不过去了:“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一个吧。”
第二日,收徒大典上,琳琅坐在主位上道:“桃仙人创立白玉京后便云游四海,现如今由我这个代行人代为掌管大小事务。诸位都知道,白玉京一向是有缘之人方可窥探入门之径。你们不仅有着运气,也有着出众的实力,才能通过层层选拔站在这里。本次考核通过者共一百零三人,诸位可按意向向心仪的阁主展示才华,获得信物拜入门下。未获得任何信物的弟子也不要气馁,你们会由师元大长老□□授,每周会有一次公共课程,由十二位阁主轮流教习。”
话毕,十二阁阁主便依次介绍自我流派。忘川不愧是人气王,男女通杀。她刚一出声,弟子们便激动地欢呼。
轮到昔合的时候,琳琅特意清了清嗓门:“这位金水阁阁主,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十二岁登入白玉京,十四岁便被尊为少姬,封为阁主,创新了傀修一派,是我白玉京百年难遇的天才。往年一直闭关修炼,不曾收徒。今日少姬感念你等弟子勤学苦练,纯善质朴,决定收徒,你们都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昔合微笑着介绍:“我们金水阁呢,现在就只有阿思阿念两个侍女,她们一向活泼好动又有趣,也喜欢弟弟妹妹们。我是个懒怠人,没有那么多规矩,修行的功课也是随心所欲,想做再做,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我收徒呢,只有一点。”昔合笑眯眯地将目光梭巡了一圈,“就是只收胸无大志的人,毕竟我也不想误人子弟。”
下面的弟子们一片哗然。
摇光、忘川,昔合这三位是白玉京的顶级天才,修为已达大乘期。昔合更是个中翘楚,傀修一派向来神秘莫测,许多弟子心向往之,可如今对方说出这样丧气话,不免让人气馁。
忘川是了解自家损友的心思的,解释道:“少姬的意思是,你们想要和她学习,就不能急功近利,好高骛远,因为她的性子悠闲自在,你们若是太过急躁,跟了她只会急得吃苦头,并不是让你们泄气。”
听到这话,弟子们纷纷长吁了一口气。
昔合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想要得到我的信物,就要先受我一击。若那时还有人站着,这个人便是我将来的徒儿。”
她一向懒得要命,成天只想在金水阁混吃等死美美做个宅女,要她带徒弟简直是当场割她的肝。
但她这人有个毛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了,就一定不会马马虎虎。
琳琅刚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算了,自家孩子,爱玩就多让她玩会儿吧。
昔合原本是端坐在座椅上的,此刻身形一松,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恹恹的样子。
只剩下一双眼睛异常地明亮,浮动着淡淡的金光:“那么,我要开始了。”
只见一道金光飞速地在弟子群中穿梭,速度快到落下一大串残影。金光所过之处,弟子们像个木偶一样啪啦啦倒了一片。
一个站着的都没有。
昔合有点得意地翘了翘鼻子,多年未出手,还是宝刀未老啊。
琳琅看着地上满脸眩晕浑身麻痹的弟子,咳了两声,故作严肃道:“方才少姬这一招,正是她的流派招式中最基础的一招,直接以神识为剑飞刺。她连一成功力都没有拿出,你们却这样在地上东倒西歪,可见你们的神识有多脆弱,以后还需要勤加修炼。”
说完,琳琅又看向昔合:“不过,弟子们毕竟年幼,还需成长空间,少姬不如再给一次机会?”
昔合点了点头,本来她也就是玩心大起。她用目光打量了一圈下面重新扶着站直的弟子,唯独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最为显眼。
是家中有人离世了啊……衣服的成色看上去像是已经穿戴浆洗过多次,应该是守孝了好几年,这样的孩子大多懂事伶俐,自主上进。
昔合眼神很好,但少年的面容却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模糊不清。
她努力地想看清对方的脸,可还是如此模糊。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似的,她能感觉到少年在冲着她笑了笑。
就像是她见过许多次这个人的笑容一样,连对方嘴角弯起的弧度都能描摹得分毫不差。
鬼使神差的,昔合指向少年:“就他了。”
琳琅有点讶异地看了昔合一眼,但最终没说什么,金水阁阁主有亲传弟子也是件好事。她道:“沈燃,上前来。”
昔合看着那个弟子走上前,少年肤色苍白,额间一点极小的红痣,比朱砂还艳,没有任何一种红色足以比拟。他的头发是罕见的灰白色,仿佛是年迈之人才有的枯败之色,发尾是逐渐向上攀沿吞噬的黑。
他的眼珠也是浅灰色的,比起纸张烧尽的灰更像是褪色的湖。
昔合觉得比起人,他更像是一件瓷器。
美丽的、冰冷的,看似脆弱却坚固无比的……冰裂纹瓷器。
名为沈燃的少年恭敬地拜向昔合:“师父。”
昔合伸手给出自己的信物——一枚小小的金错刀腰饰。
沈燃伸向挂饰,昔合只觉手心一凉,少年居然连同信物一起握住了她的手。
昔合有点疑惑,沈燃开口了。
他粲然一笑,便如同化了雪的劲瘦梅枝,昔合只觉鼻尖好似拂过花草的香气:“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某种记忆的开关。
那铺天盖地、仿佛要将皮肉骨骼熔化成水滴的火焰,无处不在的弟子凄惨的叫声和一剑穿心的痛苦、伴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喷涌而出,那浓烈至极的恨瞬间攫取了她的心脏。
一身白色麻衣的少年和那个提剑浴血的少年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这样若无其事地笑着,眼中迸发出的火星如同前世燃尽一切的烈焰。
沈燃手指松松地握着昔合的手,如同握着一捧雪: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嘛,一定要……来生再见。”
【“来生,我会去找你。”】
【“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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