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醒来之前,是各种味道和声音的拼图。
报纸油墨的陈旧气味、隔夜雨水渗入木头的老旧味道、还有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油炸面食的焦香。
这些是报刊亭这个小世界的基底。
透过杂志缝隙钻进来的光柱里,尘埃像微小的星球一样缓慢旋转。
耳朵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动静。
一只蟑螂窸窣爬过废纸堆。
远处第一班公交车进站的喘息。
以及……,但感官的雷达始终微弱地开着,扫描着这片熟悉领地的任何异常。
他的“家”是一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一个废弃的报刊亭。
玻璃早已污浊不堪,大部分被从内部用杂志堵死,只留下几条狭窄的观察缝。
门被一个缺了轮子的旧行李箱和几捆旧书从里面顶住,只留下一个需要侧身才能挤进来的缝隙。
这里塞满了他收集来的“宝藏”。
颜色奇特的瓶盖嵌在木缝里,形状完美的鹅卵石在角落排成队列,一张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明信片上印着从未见过的蔚蓝大海。
还有一本被翻烂的、几乎没有文字的巨型建筑摄影画册。
那是他视觉的盛宴,是通往另一个瑰丽世界的窗口。
每一天都遵循着类似的轨迹。
清晨这个时段,最重要的就是等待那个白色的塑料袋。
他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无声地从缝隙滑出。
雨后的空气清冷潮湿,混合着泥土、垃圾和食物的复杂气味。
他贴着墙根移动,脚步轻得如同猫行,身体本能地利用每一个凹陷和阴影作为掩护。
对他而言,这条狭窄的后巷不是通道,而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的立体地图。
第三块地砖有个角碎了,墙上有片水渍形状像奔跑的人,那个绿色的垃圾桶每到周二会被一个边吹口哨边工作的清运工踢上一脚。
他的目标明确。
巷子中段,早点铺后门旁的矮墙。
每天六点三十七分左右,那只温暖粗韧、沾着油渍的手会从门里伸出来,放下一个干净的塑料袋。
里面有时是两根有点回软的油条,有时是三个冷掉的包子或馒头。
这是老板娘无言的、心照不宣的善意,是他每一天开始的为数不多的确定性,是拼图中最稳定的一块。
他接近了巷口,习惯性地先停下,将自己融入一个门洞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只眼睛,进行最后的观察。
就在那一刻,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拼图被破坏了。
一个陌生的、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黑色物体,杵在了他领地最核心的位置。
那片干燥的,被屋檐完美保护着的,他通常坐着吃完早餐的小块地面上。
那是一个人。
但又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人。
严序站在潮湿的后巷里,如同一个被错误编码的字符,突兀地出现在这页杂乱无章的文本中。
他的黑色大衣剪裁合身,面料防水,与周围剥落的墙皮、溢出的垃圾桶和湿漉漉的地面形成尖锐对比。
他打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雨水顺着伞骨汇集,滴落在地上,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湿痕,仿佛在他与这个混沌环境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清晨六点三十五分。
他提前抵达,为了在目标可能出现前,完成对环境的基础评估。
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行的处理器,冷静地录入并分析着数据。
巷道狭窄,宽度约2.1米,两侧建筑老旧,视野受限。
多个视觉死角,堆放的杂物、凹入的门洞。监控探头覆盖存在盲区,基于昨日调取的记录确认。
空气中的气味主要成分为油炸油脂、潮湿有机物、清洁剂残留。无异常化学制剂或**气味。
远处主干道交通噪音、附近店铺卷帘门开启声、滴水声。
目前无异常人声或脚步声。
早点铺后门,木质,锁具为老式弹子锁,门框上有数道新旧不一的划痕(需重点勘查)。
旁侧矮墙,高度1.2米,表面有油渍残留。垃圾桶,已满,等待清运。
他此行的直接目的是“幽灵盗窃案”的第二次现场勘查。
但更深层的目的,是验证一个假设。
是否存在一个被忽略的、持续性的环境观察者。
片警赵朗和路人提供的关于“那个孩子”的信息,虽然缺乏实证,但作为一个潜在变量,已被纳入他的模型。
他收起伞,从风衣内袋取出便携式强光手电和放大镜,开始对门锁及周围进行仔细检查。
他专注于那几道细微的划痕,试图分辨哪些是日常磨损,哪些可能蕴含信息。
为了获得更好的观察角度,他下意识地向侧后方退了一步。
他锃亮的皮鞋,精准地踩在了一片干燥的水泥地上。
那只脚!
踩在了我的地方!
像一根烧红的针扎进了大脑。饥饿、焦虑、领地被侵犯的愤怒,瞬间混合成一种尖锐的恐慌,冲破了易小天警惕的阈值。
一声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震动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呜……”
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那个男人猛地转头。
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
易小天的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人的眼睛。
不是老板娘那种暖烘烘的打量,不是其他流浪汉浑浊麻木的眼神,也不是警察那种带着审视却仍有温度的目光。
那双眼睛是冷的、平的、空的,像两块打磨过的玻璃,或者相机冰冷的镜头。
它们在“扫描”他,像扫描一件物品,分解成颜色、形状、威胁等级等一系列他无法理解的数据标签。
没有好奇,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常见的厌恶或怜悯,只有一种非人的、纯粹的解析。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被冒犯的怒意。
“你。在那里做什么?过来。”
声音和眼睛一样。
平的,冷的,硬的。
像一块铁皮刮过石头,没有任何高低起伏,不像是询问,更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程序指令。
跑!
这是身体的第一反应。
但退路被他巨大的身体无形地封锁了。
于是,防御本能接管了一切。
易小天像被无形的力量猛推了一把,整个人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弓起了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大,每一根头发仿佛都竖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清晰、尖锐、充满威胁的“嘶——哈!”声,甚至下意识地露出了牙齿。
这是最原始的、退行到动物层面的警告:别再靠近!我会攻击!
那声非人的低鸣像一道错误代码,瞬间打断了严序的勘查进程。
他的感官系统立刻重新校准,锁定了信号来源。
门洞阴影里那个蜷缩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
高速数据处理启动。
男性少年。
年龄预估14-16岁。
体型偏瘦,营养不良体征明显。
衣着陈旧单薄,与环境契合度高。
隐匿、高度警觉、发出非语言威胁信号。
符合“边缘生存个体”特征。
物理威胁等级低。
但具有高度不确定性、不可控性。
潜在信息源。
高概率为赵朗提到的“易小天”。
其出现位置与案发地点高度重合。
基于“获取信息”的核心指令,严序启动了标准问询协议。
他需要清晰、权威、直接,以建立控制并获取初步数据。
目标的反应……逻辑错误!严重偏离预期模型!
不是预期的恐惧、狡辩、撒谎或配合。
而是……系统性的、彻底的崩溃式应激反应。
那种肢体语言、那种声音,完全脱离了人类社交互动的常见范畴,更像是受困野兽的终极防御。
严序的思维卡顿了一瞬。
他的数据库里没有匹配的应对方案。
命令式问询非但没有打开通道,反而可能彻底损坏信息源,导致其逃跑或攻击。
他停下了试图靠近的半步。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需要重新计算。
但“共情”、“安抚”这类软性指令不在他的核心技能库内。
他僵立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在冰冷的逻辑框架内找到破解当前僵局的新算法。
双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边是炸毛嘶吼、随时准备爆发或逃离的小兽。
一边是如同精密机器般陷入短暂逻辑死循环的侦探。
赵朗嘴里叼着根快燃尽的烟,双手揣在兜里,晃晃悠悠地往巷子里走。
他刚值完夜班,眼皮耷拉着,就想着赶紧跟严序碰个头,把这边的事了了回去补觉。
老严这人靠谱是真靠谱,就是太轴,盯上个地方能琢磨半天。
刚拐进巷口,他就觉出不对劲。
太安静了。
而且那气氛,跟结了冰似的。
再往里一看。
好家伙!
严序那高大挺拔的黑影跟个门神似的杵在那儿,对面那个报刊亭门口的小阴影里,不就是易小天那小子吗?
再看那孩子那架势。
弓背炸毛,喉咙里发出那种“嘶嘶”的声音——
这分明是吓极了要拼命的样儿!
“我滴个乖乖……”
赵朗心里咯噔一下,睡意瞬间跑光。
这俩祖宗怎么撞上了?
他赶紧把烟头一扔,几步就冲了过去,想都没想就插在了两人中间,全凭一己之力,隔开了那两道几乎要凝固在一起的视线。
“老严?有发现吗?诶?小天?”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惯常的咋呼,“没事没事!小天,别怕,别怕哈!”
他侧着身子,避免给易小天造成正面压迫感,同时赶紧给严序使眼色。
退后!别杵那儿跟个制冷机似的!
“这是严哥,我朋友,来帮咱们抓坏人的!不是来抓你的,放心!”
他继续对着易小天那个方向说,语气放缓,像在哄一只应激的小野猫。
严序接收到了信号,基于“赵朗是本地环境专家”的判断,他依言向后又退了一步,进一步扩大了安全距离。
易小天眼中的凶光并未完全消退,但赵朗的出现和阻挡,显然打断了他即刻逃跑或攻击的冲动。
他认识这个虽然吵吵嚷嚷、但偶尔会试图塞给他点东西、却从不会像刚才那样逼视他的警察。
赵朗的存在,像一个熟悉的、虽然吵闹但暂时中立的缓冲物。
赵朗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转向严序,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我的祖宗哎!你吓唬他干嘛?这孩子就这样,跟个小野猫似的,敏感得要命,你得慢慢来,不能硬凑!你那眼神跟探照灯似的,谁受得了?”
严序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没有吓唬他。我正在进行标准问询程序。他的反应不符合常规模式。”
“你那叫标准问询?你那是审讯室套路!”
赵朗简直无语,“他对谁都这样!不然能在这片区混这么多年都没人能跟他搭上话?你得顺毛捋!”
他叹了口气,又回头对易小天露出一个尽可能友善的、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
“没事了啊,没事了,都是自己人。”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把手里刚在巷口买的、还没喝的一杯豆浆,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放在了旁边那个矮墙上。
那里正是平时老板娘放塑料袋的位置。
“喏,这个,甜的,给你喝。我们先走了啊,你慢慢喝。”
做完这一切,赵朗拽了拽严序的胳膊,用眼神强烈示意。
赶紧撤!
任务失败!
下次再说!
严序的目光在易小天、那杯豆浆、以及赵朗之间快速移动了一次。
巨大的逻辑悖论再次出现。
赵朗的行为:给予食物、撤退,与他“获取信息”的目标直接冲突。
但之前他的“高效”方式导致了系统崩溃,目标应激。
执行B计划:采纳本地专家建议。
严序没有再说话,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易小天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更像是在记录。
记录下这个异常生物在接收到“食物”和“空间让步”信号后的状态变化。
新的数据点正在生成:目标对特定善意信号有反应,对直接接触极度抗拒。
然后,他顺从地跟着赵朗,转身离开了巷子。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场失败的接触只是一段需要修正的程序插曲,而非一次情感上的挫败。
走出巷子,回到略显嘈杂的街道上,赵朗还在絮絮叨叨:“……所以说啊,老严,方法很重要!那孩子吃软不吃硬,你那样不行……”
严序沉默地走着,大脑却在后台无声地高速运行,对刚才的事件进行复盘分析。
首次接触“观察目标A”(易小天)。
尝试标准问询协议(SQ-1)。
协议失败,引发目标剧烈应激反应。
本地干预者(赵朗)启用非标准安抚程序(提供食物F1,撤离)。
目标对F1反应积极,应激状态解除。
目标具有极高警惕性、极强领地意识、非语言沟通模式。
对直接接触耐受度极低。
可能拥有对环境的极致熟悉度(待验证)。
价值:潜在高价值环境信息源。
风险:极难接触,数据提取难度高。
SQ-1协议作废。
需设计全新接触策略(CE-1)。
策略核心:避免直接压迫,提供非威胁性、高价值交互媒介,诱导目标主动接近或提供信息。
需进一步观察目标行为模式及喜好。
目标活动范围与案发地高度重合,其特性使其存在成为“异常感”来源的可能性上升(待验证)。
严序将这些结论压缩成冰冷的代码,存入记忆体的特定分区。
对他而言,易小天从一个模糊的“变量”,变成了一个极具挑战性但可能回报丰厚的“研究课题”。
巷子里,只剩下细雨的声音。
易小天依旧紧绷着身体,紧盯着两人消失的巷口,过了很久很久。
直到确认那个冰冷可怕的陌生人真的离开了,他炸起的毛才慢慢伏下。
喉咙里不再发出威胁的声音,但心脏还在咚咚地敲着肋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杯孤零零立在矮墙上的豆浆。
白色的塑料杯壁凝结着水珠,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和一丝甜腻的香味,与他熟悉的油条馒头味截然不同。
他又警惕地等了片刻,才像一道闪电般蹿过去,一把抓过那杯豆浆,然后迅速退回到最深的阴影里。
他蹲下来,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小口地、极快地喝着那杯甜豆浆。
温热的、陌生的甜味滑过喉咙,驱散了一些寒意和恐慌。
但他喝的时候,眼睛依旧睁得很大,像最先进的雷达一样扫描着巷口,耳朵竖起着捕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仿佛那个黑色的、冰冷的男人随时会再次出现。
那个男人的样子,那双毫无温度仿佛能看穿一切却又什么都不理解的眼睛,和他身上那种与这条脏兮兮的巷子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安的秩序感,已经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深深钉进了他简单世界的边缘。
今天的拼图被打乱了,多了一块坚硬、冰冷、无法理解的黑色碎片。
他喝光了豆浆,把空杯子小心地塞进垃圾桶底层,然后像一道影子,无声地溜回了他的报刊亭,用杂物重新堵好入口。
他缩回最安全的角落,抱起那本破旧的建筑画册,却第一次有些看不进去。
那个黑色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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