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金修的校服外套很干净,洗好晾干的那天正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雨。
沈颜带了件大号校服外套回家这件事,丁进自然过问了几句,知晓原由后似是有些意外,但她还是和沈颜说了些注意事项。
她语气自然,态度坦率至极,纯女性之间的交流叫沈颜被受触动,她原本还有些羞怯自厌的情绪被彻底磨平。
也似乎是感谢薄金修在这件事上处理得当,次日去学校前,丁进交代沈颜要是在学校碰上薄金修,就叫他放学后一块回家吃顿饭。
高中部教学楼就在初中部对面,格局基本一样,沈颜没去过高中部,但薄金修的班级还是清楚的。沈颜原本打算趁着放学的时间过去找薄金修,顺带还给他外套。因为高三学生放学走的不积极,时间上正好。
但没能等到放学的时间,中午放学铃声响起,她摸着空荡荡的书包,才发现薄金修的校服外套忘记带学校了,她想着还是回去一趟,顺便躲个清静。
没曾想一开门,毫无征兆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丁进瘫在沙发上不省人事,身边一堆药散着,沙发上,地毯上,滚得到处都是。
沈颜那一瞬间脑袋空白,着急忙慌地拿着丁进的手机拨了120,又打电话告知小邱让她过来帮忙,最后看着丁进苍白了无生气的脸,找到薄金修的电话拨通了。
她声音颤抖,急的话都说不全,薄金修回了什么她没听进去几句。丁进在这些动静中恢复了些意识,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词汇,沈颜赶紧过去,扶着人问哪瓶是她要吃的药,一开口眼泪就珠串似地掉下来。
丁进气息不稳,沈颜贴近耳朵听,找到药帮着用水服了下去,又抚着她的心口帮忙把气给顺平。她数着时间,度秒如日这个成语,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
薄金修和救护车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过来,沈颜拿着丁进的手机,在薄金修的提醒下,进了她房间找了一些证件,翻找时在抽屉里看到些钱,顺势抓了把,匆匆地和薄金修一块上了救护车。
丁进被送过去观察急诊,沈颜和薄金修两人坐在门外,她手里还抓着证件和钞票,手心止不住的颤抖。薄金修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让她把手里东西先放在他的书包里,轻声宽慰,“不要紧的,丁老师的身体一直控制的很好。”
这话似有含义,沈颜没怎么听进去,直到小邱过来,说是联系了医院里认识的人,会有专家过来给丁进诊治,沈颜才大喘了口气。
接着就是办理入院手续,丁进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年纪大了,承受不住意外。
沈颜一整天跟下来,才知道丁进身上的病已经有些年头了,她一直选择保守治疗,生怕影响工作,也生怕不工作了反而加重病情。
眼下情况是丁进这段时间高强度加班,小感冒小头痛又都没放在眼里,免疫力下降,积累着忽然就爆发了。
亲人的离开对沈颜来说不算新鲜,但消失和逝去是两码事。丁进一出事,她觉得藏在骨子里那点血脉忽然苏醒了似的,牵着她让她不愿意离开丁进。
小邱劝了很多次无可奈何,只好帮忙请了假。薄金修是来之前就已经和老师说明过情况了,他同样一直待在这里,只不过在等待的时间里,一直在安静地写着试卷。
沈颜靠在一边,余光瞥见薄金修的笔没停过,来往那么多人,他丝毫不受影响。
直到夜里**点钟,小邱联系了位护工过来,薄金修算是被小邱赶回来学校。高三时间紧,压根没有什么空隙让他多请一天的假。
第二天清晨,丁进转进了普通病房,她瘦弱无骨的身躯上插了好几根管子,眼睛只撑起一道缝隙,面容极度憔悴。
沈颜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年纪小,拘束又紧绷地站在那,不懂得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关心,只是使劲地看着丁进。
丁进将她的神态瞧得一清二楚,说不动容是假的,何况人在生病头疼脑热的时候,情绪都格外脆弱。这个半路养着的外孙女,不仅捡回了她一条命,还给了她一丝亲情的温暖。
丁进得了这点亲情的些微润养,比起从前的态度,用了有史以来最配合治疗的态度,她没急着回律所,在病床上踏实地躺了好几天。
病情稳定后,丁进几个差不多年纪的旧友前来探望,几人絮叨了很久。沈颜拿着丁进的证件资料去缴费拿药,回来后丁进瞧着手机,问小邱有没有说过什么事。
这些天丁进睡眠多,手机都在沈颜身上收着,她偶尔也帮忙查看信息,故而丁进时不时地问她。
小邱头两天过来的紧,后面大约是事情忙,基本上都是在丁进睡着的时候打个电话过来,说是走不开,另外只说律所的同事要一块来探望她的事。
其实头两天就有两三个人先过来看望了,那会丁进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他们大约同步了这个信息,没再过来打扰丁进静养。
丁进点点头,一抹异样的神色稍纵即,沈颜担心她又多虑,刚想说什么,薄金修穿了身厚防风外套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
他一手抓着副手套,一手提了个保温桶,说是自己做的鱼汤,另外边角料拿来做了道菜,又在学校门口买了两盒炒饭和一碗白粥,三个人的饭全备上过来送温暖。
沈颜有些吃惊,她这些天注意着丁进的忌口,吃喝都是医院订的,没想到这层。
薄金修把饭菜在病床上的小桌子摆好,锁了门,“看我做什么?吃吧,我厨艺还可以的。”
丁进也是有几分吃惊,“你从前就自己做饭?我都没听过。”
“做的少。”薄金修给丁进盛了碗鱼汤,“我妈吃东西容易过敏你是知道的,她自己有时候不注意,我就帮忙看着点,时间长了就学着做做,不过我时间也不多,偶尔做一次不得了了。”
薄金修的厨艺确实如他所说不赖,丁进喝了两碗鱼汤,白粥也吃了大半,所谓的边角料,是用鱼头鱼尾和些微鱼块做出来的一份酸菜鱼,味道很鲜美,也很下饭。
沈颜看着丁进食欲不错,心情跟着好起来,整整一大碗炒饭下肚,肚子都还没撑,末了犹意未尽地打了个饱嗝,有些脸红地看着两人笑话她。
她有些羞恼地帮着薄金修收拾碗筷,丁进重新躺下去,薄金修在旁帮忙摄被子,又留着说了些话,他这些天都是下课后骑车过来,每回来都会带点什么,再冒着寒气回学校。
“我也快出院了,颜颜你一会和小修一块回去吧,别在这呆了。”沈颜思绪才转回来,听到丁进这么说,不太愿意。
丁进却料到她的反应,“正好帮我回去拿些衣服,你不是说有同事要来看我,我好歹得收拾的干净点。”
沈颜知道丁进是找了理由,但鉴于她的精气神确实恢复了不少,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和薄金修一块离开了。
医院里空调温度很高,沈颜在里面外套都没穿,一出来温度忽地降低许多,说话呼吸都冒着一团团的白气。
天色暗淡,霓虹灯闪烁着,城市高楼比邻纵横,出了平时三点一线的范围,沈颜坐在自行车后座,头一回这么看溪城,觉得有些新奇。
她坐在薄金修的后座,夜风从袖口灌进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薄金修的发丝在眼梢里晃动,他顺着一个红灯路口停下来,在檀溪有些出神的目光中转头看了眼她,“冷不冷,手冷的话可以放我口袋里。”
“还好。”沈颜迟钝地摇摇头,但嘴上这么说,身体还是很快架不住,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后,薄金修转了个弯,“先去我原来住的地方吧,我给你找件厚衣服穿。”
他们穿过一片居民区,绕过绿化浓密的道路,停在一个叫上庭公寓的小区前。薄金修刷门卡带沈颜进去,进了电梯再刷卡直通住的楼层。
“你多高?”
薄金修走在前头问了句,“我看看哪件衣服正好适合你。”
沈颜这两年个头长得快,她也不清楚现在究竟多高,想了个大概,刚要说,薄金修的脚步骤然顿住,沈颜差点撞到他的背,没来得及收脚,贴着人堪堪避过,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在两人跟前快速地转了弯,直往人工通道跑下去。
那人跑的飞快,沈颜都没看清他的长相,但他随手拿了个桶装的东西,一股强烈的油漆味散发出来,薄金修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陡然看见了眼前一道门和两边白墙上,被人用红漆写了满墙各种咒骂,侮辱,不堪入目的词汇。
红漆还没完全干涸,顺着墙壁流下去,仿佛墙面流出来的血泪。
沈颜也被章爱花用很恶毒的词汇骂过,但她听多了麻木了,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反复咀嚼着那些词,最后总结出来,这些词都是无意义的,造不成实质性伤害的。但眼前这些的词,一笔一划的看下去,冲击力太大,仿佛能刻在她的大脑皮层和视网膜上。
沈颜心跳猛地提速,她下意识拉住薄金修的衣袖想带他回电梯,薄金修却没动,半秒后他把保温桶塞进沈颜怀里,跟着楼道追了下去。
沈颜预感有事发生,心脏在胸腔里跳的又重又急。直跟着到了二楼,打斗的声音响起,她想到薄金修在葬礼上那副凶狠的模样,三步作两步跨下去,就看到薄金修已经完全占上风了。
薄金修身量比对手高,身架也大,他轻而易举的控制住对方,几下狠拳砸下,那人痛苦地求饶,薄金修沉声问:“墙上的字是不是你写的,你是谁找来的?”
“不是……不是,我就路过的。”
鲜红的油漆已经泼了一地,那人的嘴却还没有实话,甚至趁着沈颜过来薄金修分神的瞬间要溜走,但很快又被薄金修抓了回来,这次下手更重了些,那人痛呼一声,整张脸皱成一团。
沈颜怕出事,赶紧说:“我们找物业查监控就能看到是不是你,真要是你做的,你抵赖也没用。”
那人目光看过来,见沈颜一副学生模样,辩解说:“真不是我,我不骗学生的……”
他话没说完,薄金修又给了他一下,这一下极重,薄金修的拳头砸过去力道没停,直接撞在墙上,发出嗡的一声,关节处都被擦破了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薄金修的声音完全冷下来,那人被打懵了,半晌吸了口气,脸部红了一大块,他终于泄气,点点头。
“墙上的字,是不是你写的?”薄金修看着他,重新问了遍。
那人总算承认,“是我,是我写的。”
“谁叫你来的?”
“……不知道谁,我被人介绍来的,给了我一个访客卡,我就来了。”
“介绍你的人是谁?”
“不知道,都不知道,都是网上认识的,反正这活钱来得快,我也懒得问。”
薄金修低着气压没再开口,楼道传来安保巡逻的声音,沈颜和他对视一眼,他松了开手,那人赶紧爬起来,又看了眼薄金修,抓着没剩多少的油漆桶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要报警吗?”沈颜看着那人的背影,心有忧虑,薄金修神情冷淡,语气一丝起伏也没有,“我妈之前在的时候,这事也发生过一次,那个时候报过警,说是家务事。”
他从楼道上走回去,浑身都沾了油漆,沈颜还想开口,却见他虽照旧身姿挺拔,但肩头却耷着丧气,她只好先跟回去,看着他穿过那面触目心惊的墙,沉默地打开了门。
来时的那股子热气消散,沈颜一步一顿地进了屋。
薄金修从前住的地方很大,客厅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往下看夜景开阔,家具摆设样样齐全,半开放式的厨房残留着香气,看得出薄金修不久前在这里做过饭。
薄金修直接进了洗手间,他身上除了衣服,头发和皮肤上都沾了油漆,里面很快传来水声,沈颜听着动静,沉默地将保温桶给洗了,变故来的太快,沈颜心里一半还是在医院的温馨,一半是刚才的惊心动魄。
薄金修很快洗完澡出来,身上熏了层水汽,雾雾蒙蒙的,神情有些不真切。他抽了条毛巾搭在脑袋上擦了几下,看向沈颜,“我衣服都在房间里,你可以自己选一件穿,不过选项也不多。”
他用眼神示意沈颜跟过去,打开衣柜,里面确实只挂了两三件厚实的冬衣,沈颜没纠结,很快拿出件浅色羽绒服穿在了身上。
薄金修看她选好,自己也选了件,转过身时,沈颜注意到他后脑勺的头发上,红油漆没完全洗干净。
“你头发……还有油漆。”
沈颜经不住提醒,薄金修伸手摸了下,他头发还是半湿的,只摸到了一手的水。
“那帮我处理下吧。”薄金修从抽屉翻出个剪刀递给过去,沈颜愣住,“就这么直接剪掉不好看吧,我们在网上找找法子?”
“没关系,反正头发也长了。”薄金修无所谓地坐到客厅一张矮凳子上,“直接剪。”
“小邱说,你已经搬去学校宿舍住了。”沈颜走过去,摸了一绺头发在指尖,试探着问了句。
薄金修嗯了声,“这房子一直没人来收,我以为他们不在意,所以收拾的慢了些。”他有些自嘲的笑笑,“一会方便等我一下么,我想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干净再走,之后就不过来了。”
“……当然。”
剪刀声清脆,沈颜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只剪掉沾上油漆的头发,但剪完后确实很不均匀,她想到自己的头发,鼓起勇气说,“现在看着不太平整,我帮你把别的地方一块修一下?不过不保证特别整齐。”
“你剪吧,剪成什么样都行。”
薄金修没起身,沈颜动作很轻,剪完后看了几遍,觉得还挺满意,擦去他脖颈上的碎发,触到些微皮肤的质感,有些凉,有些软。
“好了。”沈颜说。
“谢了。”薄金修又拿毛巾随意地擦了下头发,看了眼镜子,“挺不错。”随即开始收拾起屋里的东西。
客厅里其实没什么紧要的,他来这住之前,家具都是现成的,赵莹的东西她之前去世后就已经陆续地处理了,老家的风俗规矩是不留过世人的东西,入土为安,他也准着了这个规矩,只留了几张照片。
唯一要收拾的是薄金修卧室里剩余的衣服和大件,沈颜跟着看过去,薄金修的卧室里放着一架钢琴,两把吉他,还有别的她不认识的乐器。
沈颜忽然想到小邱的话,如果不是这些事,薄金修早就是飞上天的凤凰了。
“这些都搬走吗?”沈颜思量着家里空余的位置,凑合的话应该还是能放的下的。
“这些乐器我已经联系了买家,今天会过来搬走,别的衣服什么的,学校宿舍装不下了,我叫个快递过来,先放外婆家那个空房间里吧。”
薄金修看着手机,即便情绪低到极点,却还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沈颜猛地觉察出她和薄金修之间的差距,对面站着的这位,思维显然已然是成年人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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