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进工作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从沈颜过来的第二天开始，在她的生物钟和活动时间范围内，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见到了，也是在半夜去厕所的时候，看到刚下班回来的丁进坐在客厅沙发上，面无表情的卸妆，手里还拿着文件。
沈颜觉得丁进很像一台机器，而她的突然出现对于一台机器来说，很显然很难受到什么影响，仿若平静的大海里忽然被扔进去一颗小石子，泛起的那阵子涟漪根本不够看。
丁进不做饭，家里极少开火，厨房里使用率最高的物件，是一台手工咖啡机，丁进隔三差五早上会煮上一杯，香气浓郁久久不散。沈颜在这香味中清醒过来，但寻着气味过去，厨房里空有残存的温度，甚至冰箱里都只放了一些酒水饮料，没有任何发挥她在白镇锻炼出来的厨艺的余地。
她的一日三餐，都是由丁进的一个叫邱甜甜的助理送过来的，丁进叫她小邱，看着年纪不大，她留着及肩短发，戴着副圆眼镜。很爱笑，又朝气蓬勃。
每次过来都很自然地拉着沈颜说几句话，沈颜起初不大怎么会接话，她后来来的多了，还是能说上几句。不过小邱每次过来都急匆匆的，沈颜只能从她嘴里知道，丁进是她们律所的合伙人之一，位高权重。
沈颜对这些概念都不懂，只知道每天送来的伙食极好，三荤一素，精致讲究，餐盒上印着某某餐厅的名字，是沈颜这么些年来吃过的最好的饭菜。从前白开水泡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如此享受了几天，她却生出了食物再精美，也比不过人心凉的道理。
家里实在太安静了，一周下来唯一的热闹，是周末定点过来的钟点工使用的吸尘器，除此之外声音源就是沈颜本人。
眼下既没到开学的日子，也没家务活闲事可干，她除了洗自己的衣服和出门丢垃圾外，就是戴上耳机，听着离开白镇前发小送给她的一个老式MP4，借着里面老掉牙的抒情歌打发时间。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很多天，直到葬礼开始的前一天，小邱送了几条裙子过来，说是丁进交代让沈颜去葬礼上穿的。
沈颜愕然，她和薄金修一面之缘完全陌生，觉得实在突兀。小邱非常能理解，拍着肩膀说，“你放心好了，小修是丁律看着长大的，真要说起来丁律应该把他当半个亲孙子了。”这层关系让沈颜松了口气。
沈颜很瘦，上了初中后身高势头冲的很猛，胳膊和腿都是细长的，背部没什么肉，薄薄一片。裙子上身，裙摆偏短了些，肩部又过于宽了，效果如小孩套了件大人的衣服，加上头发短的出奇，很不伦不类。
小邱的目光宛如扫描仪般上下扫视着，良久轻声叹了口气：“低估你的身高了，还是得量体裁身……不过现在是来不及了，你再试试另外两件。”
再试几件效果都一样，沈颜想着，结果不出她意料。小邱没了法子，只能挑出最合适的那条，苦着脸说：“明天就过去了，只能先凑合凑合吧。”
她抱着其他裙子出门，沈颜身上那件还没脱下来，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大多数少女都愿想过自己穿上美丽的衣裙，被别人的目光追随，沈颜自然不例外，但这件裙子配上她脑袋顶着的还不均匀的短发，让她觉得羞耻。
第二天早上，丁进和沈颜一块起了个大早，丁进抱着提前订好的花，打了辆车前往薄金修母亲在青城老家的墓园，两地相距几十公里，车程估摸着一个多小时。
丁进掐着时间出门，但不凑巧，临行前就开始下着细雨，行到一半时雨水渐大，又碰上暑期高峰，堵了半天。到目的地时雨虽小，但流程早已过了大半。
空气潮湿沉闷，水汽丝丝缕缕的黏在皮肤上，黏腻的厉害。沈颜跟在丁进身后，两边是成列的墓碑和修剪的整齐的矮小灌木，顺着台阶上去，远远看到薄金修身板挺直地站在人群前方，皙白的脸宛如一尊雕像，神情悲戚，衣摆随风飘动。
参加吊唁的人寥寥数几，从称谓上看，几乎都是薄金修母亲那边的亲戚。眼下进度及至末尾，沈颜随着丁进走的近了，注意到那边流程进行的并不丝滑。
几个舅舅身份的人似乎起了龃龉，在人群中言语渐渐升级至推搡，其中两个一胖一瘦，在旁人的劝阻下骂骂咧咧地离了场，这场丧事对他们而言仿佛无关紧要。
薄金修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们的闹剧，依旧面沉似水，眉眼如墨。很快流程结束，过来的人尽数离去，丁进上前把花放好，墓碑上照片里的女人很年轻，笑容灿烂。
薄金修这时才缓缓蹲下身，肩膀开始起伏抖动，丁原人不徐不缓地拍着他的肩头。
沈颜留在原地，捏着MP4的手心紧了紧，她默默退回到来时停车场的位置，蹲在一棵树前，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七八糟地画着圈，同时戴上了耳机。
没人希望一个陌生人忽然闯进自己伤心的一面，沈颜这么想，手里的MP4的音量调了半天，却始终没出声，低头一看，低电量自动关机，沈颜连感叹都没来得及发出，身后却忽然传出两个男人的声音。
“这事应该没什么回转的余地了，刚才过来的那位丁律师，就是小修找的的代理人。”
说话人声音不大，脚步声渐渐地到了沈颜身边一辆车屁股后面，细微吱呀声响起，其中一人靠在车上，点了根烟。大概是角度的原因，他们没注意到沈颜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怎么这么冲动，你之前也不劝一下。”
“你当这孩子真跟我亲？人家马上就要成年了，到时候考出去，天高任鸟飞，你以为我们能说上几句话。”
沈颜屏住呼吸，微微失神，手里的树枝停止了动作，耳机还塞在耳朵里没拔出来，看着像是在听音乐听入了迷。
“早知道……之前他妈说放手买，缺的她补，现在好了，我刚付完定金，这月贷款就下来了，本来指着小修被接回去还能添点过来。”那人越说越激动，冷哼一声，吐了口痰，“现在倒好，没被接走就算了，儿子还告了自己老子，他妈那点事还用查？这种事谁说得清！”
那人说着又啐了一口，另一人啧了两声，“打官司得要钱吧，也不知道他这没名分的私生子行不行得通，也许啊是我们都想多了，这小子精着呢，用这种手段让那边的爹接他回去，没听过本来就是他那边大老婆不让回吗？”
“谁知道呢……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能噎死！”
“……别说了，人过来了，这边完事了，你也算沾了不少光了，以后没事别……”
“什么沾光？沾什么光？你手里就没有，我还真就不信了！”
“得得得！回去回去，你又想吵的那些人都知道啊？到时候又扯个没完，人都没了……”
对话愈演愈烈成了争吵，又忽地戛然而止，沈颜收回有些僵硬的胳膊，脑袋刚想探过去，就听到一道锐利的金属撞击声响起，紧跟着是“嘭嘭”两下，汽车发出尖鸣的警报。
巨大的动静让沈颜吓了一跳，她透过树干的间隙，瞧见薄金修不知何时站在说话人的面前，那两人背影一胖一瘦，体型太显眼，沈颜有印象，就是刚才闹事的两个舅舅。
而他们面前那辆车的前盖，一个新鲜的凹坑跃入眼前。
“你发什么神经！”
两人楞在原地半晌，总算是反应过来，胖些的那人指着薄金修的鼻子，“你占着你妈死了耍横啊！你撒什么疯？”
“好了好了……”那细高的拦着，“金修年纪还小，不懂事~”
薄金修冷着脸，没吭声，继续搬起一块石头直冲着玻璃过去，玻璃还算硬挺，留下数道蜿蜒的细碎口子，没碎开。
“小兔崽子，在我这耍横！”胖子怒不可和，细高的没拦住。薄金修站那没动，他的身高超出他们一截，从上往下俯视着，眼神淡漠，“这车是我妈出钱买的，她死了，就该一块带下去。”
咒骂声起，胖子贴近了，“是你妈买的，那又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眼瞎。”
薄金修淡淡的退了一步，重新捡起块石头，往旁边另外一辆车砸了过去，细高男人“呦呵”一声，撸起袖子朝薄金修快步过去，两人站在了统一战线，虽然身高比不过，但体格是薄金修的好几倍。
动手在所难免，纠缠，撕扯，薄金修一时没有落下风，他眼神凶狠，暴戾，出手快而精准，几乎拳拳到肉，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手，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的样子。
一时间，沈颜只听到那两人的吃痛声。
但很快薄金修敌不过，他被胖子控制住手脚，那细高的几乎一屁股坐在他身上。沈颜听到薄金修一声闷哼，她下意识动了两步，但又觉得薄金修也许不愿意她见到这幕，进退维谷间，动静把墓园巡逻的人引了过来，同时一小一部分参加葬礼还没走的亲戚也全都都围了上去，但纠缠片刻，薄金修还是没被放起来。
“怎么回事？”
丁进迟了几步过来，她走的方向对着沈颜藏身的位置，两人对视了眼，她朝人群问了句。
丁进的气势很强，那两人大约是顾忌她职业，这才松了手，嘴里叽里咕噜一通，年长的冲小辈动了手，还被一群人看见，此刻臊眉耷眼，满脸晦气。
拉架的人开始当起和事老，他们都是自家人，总不能站在外甥那边，何况两辆车的损毁摆在眼前。
薄金修慢慢地从人群中起来，扫了扫身上的泥土和叶片，他身形清瘦，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刚才的戾气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影单形只的落魄，几乎一瞬间，他就恢复了沈颜初见他时的样子，斯文，沉静，几乎风一吹就能将他折断。
他的收放自如叫沈颜惊叹，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丁进身边，白皙的面上多了几道丁进眸色深了深，她凡事严谨，却在这件事上轻轻带过。
“看来是场误会。”丁进说着，“小修母亲去世，他心情不好，你们应该能理解，都体谅体谅吧。”说着揽住他的肩，作势就要带人走。
但胖瘦两个舅舅见状脸色一红一白，“你这什么话丁律师，他再心情不好也不能砸车啊~”
“就是，这事可是这小子先动的手，大家伙都看见了，你可是律师，哪有打了人砸了车就想走的道理？”
两人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丁进面不改色，“刚才的事我已经录像拍照保留证据了，目前情况真要仔细辩论结果还真说不好，你们要是想继续追究，可以给我发律师函，我带小修去验伤。”
两人僵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其余人面面相觑，尴尬蔓延开来，总算有人出来开口打圆场，几句“都是一家人”，“年纪还小”，“为这事闹这么大不划算”之类的话丢出来，胖瘦两位舅舅哑了火，拧着眉板着脸，眼里冲火。
丁进顺势下坡，语气和缓下来说了些场面话，将这事一带而过，顺着提醒一旁站了许久的沈颜，“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小修马上高三了，时间不能耽误。”
沈颜冷不丁地被提出来，讷讷地应了声，温吞地朝她那边走去，在丁进的凝视中现了身形，目光对上薄金修的，她看到了他眼里的诧异和震惊，以及一丝恐慌。
回程的车里气压很低，副驾驶放了薄金修带过来的东西，沈颜被两人围在中间，她在紧闭的车厢里嗅到了丝忍而不发的情绪。
这股情绪很快随着丁进的开口散开，她闭着眼睛，淡淡开口：“这事你是故意的？”
薄金修原先一直侧头看着窗外，眼下躲无可躲，但似乎也不想开口。丁进似乎有些生气，目标换成了沈颜，“你的位置应该目睹到了事情的始末，跟我说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
沈颜后背发麻，丁进声音不大，但穿透性的力量叫她不自觉的地绷紧了身体，这位外婆严苛而一丝不苟，不愧是个律师。
她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薄金修动手的画面，要是实话实说，她觉得起因是那两个舅舅，但要是说动手，的的确确是薄金修先砸的车。她和薄金修到目前为止才见过见面，不熟悉，没有替他遮掩的道理，但……
沈颜身形一僵，她感觉到自己左手触到微凉的触感，她微微移动视线，看见薄金修把她的MP4放在了她的手里。
这东西怎么在他那里的？她无意中掉了吗？她记得身上这件裙子没有口袋，如果真遗落，应该就在刚刚那几颗树底下了。
那这大概就是个交易了，沈颜心里想，深吸了口气开口，“我……我听到他们说了很难听的话。”
这就一句，表明了她确确实实地看到了全程，车内静到连司机都没大喘气。
“我以后不会冲动了。”沉默过后，薄金修很轻说了句，他垂着脑袋，这个角度看上去，眼尾折出一条特别又漂亮的弧度。
丁进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沈颜忐忑的心总算落下，握着MP4的手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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