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少年的眉眼有四分像芜奚年少时。
不过我对他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那时他与我说会努力修炼,成为于世间有用之才,来报答我的恩情。
我表面点头,心中却笑,他的师尊我,尚且都没有这样的志向,他又为何会觉得这样就是报答我?
世间有用之才,与我又有何干系?仙并非都是心怀大义的,尤其是我这种仙。
不论我对他这样的想法是何种态度,但后来我知人终于有一日是会变的。
他忘却了曾经许下的誓言,变得蛮狠无理,那日他与旁人一起在后山竹林中欺辱段灼,我看着心烦,就一并赶下山了。
我最初收徒,不过是自己一个人闲来无趣,云恒日日也忙,我不能总叫她来与我闲谈解闷。
谁知,收的弟子也一样让我觉得无趣。
但我以为,人仙魔性情各异,或许这个无趣,那个便有趣了呢?
我照着芜奚的模样收了许多徒弟,与他眉眼相似的,与他脸型相似的,与他身形相似的,偌大的碧水瑶台成了巨型的芜奚周边收集地。
段灼,是我收的最后一个弟子,他与芜奚少年时也是最像的,起码七八分,像到我怀疑他是芜奚同父异母的妖族兄弟。
但他们之间的年纪差太大了,芜奚比我都还大上几百岁,当他爹还差不多。
段灼从少年到青年,从无法自主收回耳朵尾巴,到如今能够灵活收放自如,不过偶尔还是会在我面前无意间露出耳朵尾巴。
他也长成了芜奚长不成的模样。
寝殿外的庭院中有几棵仙气飘飘的桃花树,我总以为是季节的缘由,那树如撒盐般,花四散飘落了一地,将庭院外的地面铺上一层薄薄的绒被。
在纷纷落花中,我却看到了一个漆黑的身影,与满地的桃花看起来并不协调。
他的腿一瘸一拐,缓慢移动着,手中不知拿着什么。
我原以为段灼早就走了,谁知他还在我的庭院里。
他背对着我,落花纷纷,枝头有鸟雀在轻轻叫着,我走近了些,段灼似乎才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
段灼是妖,故而在修行方面无比笨拙,就连最基本的凭气息感知万物存在,他都未曾学会。
走近了我才发觉,他是在扫地上的落花,方才在殿中,段灼顺着我的目光往屋外看去,他或许以为,我在意这满地的落花。
我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参天的树,如烟的花雨,将我与段灼网在其中,我的衣袖上,他的衣袖上,都是白中带粉的落花。
段灼闻声,回头看我。
他一只手拿着方才我交给他的书,另一只手拿着扫帚,他经过的地方,落花也被扫做成了个团子的模样。
碧水瑶台仙泽缭绕,仙山十年如一日,万物受仙气哺育,四季如春。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①。
花时时落,时时生,叶也时时落,时时生。
我是懒散之人,少有去管这些落地的花花草草,万物生存有道,既然落于地面,想来也有花草的道理。
但最重要的还是我懒得去侍弄这些。
我自己不打理,也从不需要旁人去打理侍弄。
碧水瑶台收了很多弟子,可实际上我与这些弟子心与心相隔甚远,他们惧我畏我,我亦无所谓。
往日还想着收些弟子解闷,可时日一久,见识过的人多了,便觉得来来去去都是孑然一身,旁人于我而言也并无太多趣味。
殿外虽日日有守门弟子,却都在门外,若无事,我从不允他们进来。
我行于人间太久,那时望向庭院外,还以为落花是四季变迁,后来看到段灼才知,原来是有人替我清扫了落花落叶,他一月未归,庭院外的落花便铺成了绒雪。
我夜里饮酒睡觉,白日修行打坐,纵然仙生无趣,但也从未注意过庭院中的落花。
他将手中的扫帚撂下,行礼道:“见过师尊。”
行了礼后段灼便埋头不再看我,碧水瑶台的弟子都知晓,我的殿是无召不得进的。
他大概是觉得我可能生气了,不得令便不敢起。
我唤道:“起来。”
今日他进我殿中不到两个时辰,却说了三次“见过师尊”,礼数周全,所为之事却是旁人不敢为之。
他抬头看我,目色沉沉,却只缄默,没有一句狡辩的话。
我与他隔着落花对望。
我发觉,段灼不再是从前那只收不回耳朵和尾巴的小狼妖,不再是那个有八分像芜奚的少年。
他比我高出许多,肩宽体阔,方才与他那些师兄站在一起,段灼站在尾端,却也是人群中最高的那一个。
我又想起别的女仙说,魔族男子的体魄比仙界那群修无情道的强多了。
段灼生得好看,比这碧水瑶台中任何一个弟子都好看。
思绪游离,我浑然不知他抬起手,指尖无意穿插过我的发,为我摘下发间的落花。
我垂眸看着他指尖的花,又抬头看着他。
我微微蹙起眉心,心中却有些惊讶。
段灼似乎也走神了,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往后退了两步,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拉得远些,他垂眸又朝我行礼道:“弟子无意冒犯,师尊恕罪。”
是了,他碰了我的发梢。
我是他的师尊,这于我而言是不能忍受的。
于是我微微蹙起眉心,骂道:“混账。”
不过比起他碰我,更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触碰竟然没让我觉得恶心,被他触碰的地方也并无搔痒之感。
在爹娘仙去后,我得了一种怪病,一种无数仙医都医不好的怪病。
那就是不能触碰男子,一旦触及男子,轻则触碰之处搔痒难耐长出疹子,四五天才能消下去,重则恶心反胃做噩梦好几日。
那日我为段灼出头,折断那弟子的手掌,后来我长了四五天的疹子。
我凝眸思索着,段灼始终未曾敢抬头多看我一眼。
他自知触碰我并不合规矩,便宛若做错事的孩子,与我道歉后,便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我道:“抬头。”
段灼抬头,却不看我,我在他眸中看见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扬手,一巴掌扇在了段灼脸上,他被我扇得头歪向另一边,被扇的那面正微微泛红,想来不久后就会红肿隆起,不知旁人又会如何议论他。
想来我这一掌不只是因为他冒犯我,还带着些得知预知梦结局后的刻意报复。
但段灼不知道这些,故而在他看来,这一耳光只会作为他无端触碰我的惩戒。
我打他用了很重的力气,我的手掌触到他温热的脸颊,掌心也在因为余震泛着丝丝缕缕疼痛。
但在这之后,我的手掌不痒,心中也并未觉得恶心。
段灼抬眸看我,我从他眼中的死水里看到了滚滚而出的泪。
他的眼红了,泪滑落至脸颊。
段灼因为这一巴掌无声息哭着,他的心或是少年的自尊似乎枯萎了,与他的眼泪一起落到了地上。
他并未做错什么,只是察言观色,以为这地上的落花不合我的心意,故而走时想将落花都清扫干净,谁知生生吃了我一巴掌。
但他却也做错了,毕竟无故触碰了我。
我还在回味着手掌中的温度,心中还想着原来男子的脸颊,就算是妖族,也并不粗粝难忍,反倒跟女子一般细腻。
我问:“有何好哭的?”
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兀自擦拭眼泪,再抬眼看着我时,只余下眼眶的微红。
段灼道:“并未哭。”
他的声音更沙哑了些,亦如往日般沉默寡言,我还是从其中读出些委屈。
他的泪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我同样也觉得这点委屈并不算什么。
我与他轻飘飘说着:“下次别来了,我厌恶旁人无召入内,既在碧水瑶台便遵守这里的规矩。”
“仙者重在修行,而并非花时间做这些。”
他抬头,我睨着他,言下之意是告诉他,这些耍小聪明的行为无法让他与我更亲密,若有这样的心思,不如多花在修行上。
我的语气是冷的,话说得难听些,他垂眸头埋得更低了,又似乎是在看着地上扫在一处的桃花。
一阵风过,将落花吹得到处都是,段灼握紧手中的书,与我道:“弟子知错,不会再来叨扰师尊,弟子告退。”
“去吧,五日后来寻我背书。”
“是。”
段灼走了,落在他身上的洁白落花随着他的步子落了一路,蔓延到寝殿外的小道上,我的目光随着他走远,却瞥见了他耳尖上飘着一缕红。
云恒曾与我说过,若是一个男子看着你红了耳尖,那便是害羞。
所以段灼方才的反应是害羞吗?
预知梦中不是这般说的,我觉得不应该啊。
我的指尖抚过方才他赠予我的桃花簪,想起方才的种种,他扫做一团的桃花,他的委屈,乃至他的泪,我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那预知梦会说,以后我会爱上他。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我觉得段灼喜欢上我的概率会更大一些。
我随手将桃花簪丢在了庭院中的桃花树下,任由树叶桃花将它掩盖在下面。
就当我没见过,他也没给过。
①:出自《诗经》中的《周南·桃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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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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