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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设计微光

吴葭坐在民事审判庭的原告席对面,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的案卷,木质桌面传来细微的震动,像极了她此刻沉稳下藏着的一丝郑重——

这是她独立审理的第一起知识产权案,卷宗封皮上“服装外观设计侵权纠纷”几个字,比以往任何一起工伤、借贷案都更牵动她的神经。

原告席上,温州商人沈海攥着皱巴巴的服装设计稿,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面边缘的折痕,那是他带着稿子跑遍广交会、面料厂时留下的痕迹。

他声音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急促,尾音里还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法官同志,您仔细看,这领口的如意盘扣纹样,还有裙摆侧缝的七公分开衩角度,跟我去年在广交会展出的‘瓯越锦绣’系列一模一样!

我那系列光是打版就改了八稿,连绣线颜色都是找非遗老艺人调的,怎么到他这儿就成‘参考传统’了?”

被告席上的年轻设计师低着头,染成浅棕色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指绞着黑色卫衣的衣角,布料被拧出深深的褶皱,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我就是在网上看了些瓯绣图片,觉得纹样好看才用的,没有抄他的设计。

而且传统纹样本来就是大家都能用的,怎么就成他的了?”

吴葭翻开案卷里的证据册,目光落在沈海提交的参展照片上——

深青色绸缎如暗夜般铺展,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却亮得夺目,花瓣边缘还留着机器刺绣特有的细密针脚,针脚排列成微小的“人”字形,这是她在之前的证据核对里特意记下的细节。

她忽然想起备考法官时,陈默给她看的“商业机密泄露案”卷宗照片,当时他指着照片里文件角落模糊的水印说:

“所有看似能复制的相似,背后都藏着独一无二的细节,就像每个人的指纹,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休庭铃声响起时,吴葭叫住正要离开的书记员:

“麻烦调取被告近半年的设计原稿,还有他合作面料厂的采购记录,尤其是绣线和绸缎的型号、成分报告,越详细越好。”

回到办公室,她从抽屉最深处翻出陈默整理的“证据链闭环”笔记,蓝色封皮上还贴着他手写的便签:

“每个案子都有一把钥匙,细节就是钥匙齿纹。”

指尖划过“关键细节比对”那栏的红笔批注——

去年帮建筑工人周建设处理工伤案时,正是靠着他口袋里皱巴巴的饭票日期,与工地考勤表上“请假半天”的记录形成反差,才敲定了“工伤发生时正在工作”的关键事实。

第二天开庭,法槌落下的瞬间,吴葭将两份放大后的设计稿平铺在证物台上,透明的亚克力板压着稿纸边缘,防止风掀起一角。

她握着激光笔,红色光点精准落在纹样连接处:

“沈先生,您的设计稿附件显示,缠枝莲纹样的交叉点采用了‘双针锁边’工艺,这是您委托温州瓯绣非遗工坊的李阿婆特制的针法,每平方厘米要绣十二针,对吗?”

沈海猛地抬头,眼里瞬间亮了起来,他往前凑了凑,指着光点处连连点头:

“对!就是这个!李阿婆说这针法费眼又费时间,年轻人都不愿意学,我当时跟她定了二十米样布,光等就等了一个月!”

吴葭转而将激光笔移向被告的设计稿,光点停在同样的位置:

“而您的原稿标注里,相同位置的针脚间距是1.2毫米,比‘双针锁边’的标准工艺宽了0.3毫米。

更关键的是,您的面料采购记录显示,您使用的是浙江湖州某工厂生产的普通机绣面料,含棉量65%;

而沈先生的定制面料含丝量80%,还添加了5%的天丝,这两种面料在光泽度和垂坠感上,用专业检测仪一测就能区分。”

被告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浅棕色的头发垂得更低,手指无力地松开卫衣衣角,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我以为改改颜色、换个面料就没人发现了,我刚创业没订单,看到他的设计卖得好,就……”

吴葭看着他年轻的脸庞,忽然想起之前看的《温州一家人》里,阿雨在巴黎打官司的片段——

当年阿雨用杂志刊登的设计手稿,证明自己的原创性,如今她要做的,不仅是判定对错,更是要让年轻设计师明白,尊重原创不是束缚,而是对创作最基本的敬畏。

她放缓语气:

“传统纹样是公共文化资源,我们都能从中汲取灵感,但设计师的原创工艺、设计逻辑,还有背后付出的时间与心血,是受法律保护的。

沈先生的‘瓯越锦绣’系列,将温州瓯绣的‘盘金绣’与现代服装的‘H型剪裁’结合,光是纹样的数字化打版,就耗了他三个月,这样的创作,理应被尊重。”

庭审结束后,沈海攥着判决书,快步走到吴葭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指腹上的老茧蹭得她掌心微微发疼——

那是他早年跟着父亲学裁缝时,踩缝纫机、剪布料磨出来的。

他眼眶发红,声音带着哽咽:

“谢谢您,法官。我父亲是老裁缝,走之前总说‘一针一线都是良心,不能偷不能抢’,今天我总算没辜负他的手艺,也没辜负那些帮我做绣活的老艺人。”

吴葭看着他递来的名片,米白色卡纸上印着“沈海·瓯越锦绣设计工坊”,背面还绣着一小块迷你缠枝莲,用的正是“双针锁边”工艺,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她忽然想起陈默档案袋里的“当事人心理分析笔记”,里面写着:

“对于手艺人而言,对其作品的认可,往往比金钱赔偿更能安抚他们的委屈。”

傍晚的阳光透过法院的玻璃窗,在地面洒下长长的光斑。

吴葭刚走出大门,就看到陈默靠在白色轿车旁,手里举着黑色相机,镜头盖还没打开,显然是等了许久。

他看到吴葭,立刻直起身,晃了晃手里的相机:

“刚跟立案庭的张哥打听了,这是你独立审的第一个知识产权案,必须拍张照留作纪念,就拍你穿着法袍站在法院门口的样子,够庄重。”

说着,他从副驾驶座拎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用透明胶带粘过,显然是被小心保管着:

“沈海下午特意跑了趟我工作室,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还反复叮嘱‘一定要让吴法官收下,这是我们手艺人的一点心意’。”

吴葭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块正方形的丝绸方巾,深青色的底布上,一朵缠枝莲静静绽放,花瓣用金线勾勒边缘,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方巾右下角缝着一个小小的“瓯”字,针脚是她熟悉的“双针锁边”,摸上去有些微微的凸起。

她忽然想起备考时在台灯下写的那句话——法律不是冰冷的条文,是帮人找到公道的工具,是让付出被看见、让匠心被尊重的底气。

此刻方巾贴在掌心,带着丝绸特有的温润,像极了她和陈默并肩整理案卷时,心底那份柔软又坚定的力量。

“下周要不要去温州一趟?”

陈默忽然开口,伸手帮她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

“沈海说他的工坊下周六要办非遗体验课,专门教瓯绣的基础针法,还能带你去见李阿婆——就是帮他做‘双针锁边’的老艺人。

正好你不是在整理‘传统工艺知识产权保护’的案例吗?去现场听听手艺人的故事,比看案卷更有感觉。”

吴葭望着他眼里映着的夕阳,暖金色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忽然想起庭审时沈海说的“一针一线皆良心”。

她轻轻点头,将方巾叠好放进包里——

她忽然明白,无论是温州商人手里的针线,还是她手中的法槌,亦或是陈默镜头下的真相,都是在各自的领域里,把“守护”两个字,一针一线、一字一句地,缝进生活的细枝末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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