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是无情的，从高处往下眺望时更觉如此。
单将折扇遮在眼前还嫌不够似得，正站在高崖上面的男子极力地眯起双眼，让视线的焦点追上那两个由远及近的小小黑色：“那是霸王？嗯……？它跟着谁呢？谁出去了吗？”
“哦，您不知道也正常。”身披轻甲的侍卫出声答他，“方才大将军回来了，带上霸王就出了关口，火急火燎的，啥都没带，我们都没拉住。那会儿先生应当正爬山呢，我光顾得跑上去扶您，也忘了跟您说了。”
“大将军回来了？”闻言，先生“嚯”地回过身来，一双桃花长眼瞪得滚圆，“之前不是说七八月份来着？他出关做什么？”
“之前确实是这么说的，但刚才又说计划有变、有急事需要出关一趟，具体去做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侍卫跟他解释，“我们那会儿觉得大将军什么也没带，应当是很快就会回来吧，这不，那个大抵就是。兴许真有什么急事呢。”
“急事？”先生依旧瞪着眼睛，慢慢地摇了摇扇子，“有什么急事值得空着手往大漠里闯？你们没拦着他？”
侍卫笑笑，一脸尴尬：“咱们谁拦得住大将军呀，那位可是毛将军也拦不住的。先生，咱们现在下山吗？等您下了山去，大将军也便到关口了。”
“大将军回来了自然得下，都多久没见他了。”话音未落，这位略显细弱温婉的先生便喜滋滋地转过了身子准备往树林里钻，但目光刚抬，他便硬生生地僵在了那里，连喜悦都显得几分勉强，“呃……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都在。更准确地说，其实是跟您一起来的。”见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林中的青年这才低垂下脑袋走了出来，将自己正值好期的身形和面容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不跟着，景崇不放心。”
“你不是最近总是躲着我吗？今日怎么转性得这样痛快，不再躲了？”
“万一您从山上崴了脚、甚至一不小心跌落下去，景崇会因为没有保护好您后悔的。”
闻言，先生缩着脖子回头望了一眼，见身后的侍卫已经识相非常地转过了身去、望着悬崖下面，他才皱着眉头紧走几步，企图把这口无遮拦的小崽子赶紧拖走：“行了行了，赶紧跟我回去，别在这儿胡说八——”
青年大步上前，及时将他扑倒过来的先生接在了怀里：“您看。”
“……”先生扶着他的两边胳膊，没有说话。
“景崇送您下去。”青年将他摆弄着站稳当了，对他向着山下一展手臂，“请。您一定跟好我。”
“……哦。”先生瞟了一眼青年通红的脖颈，没去戳穿他的想法。
他身在荒漠，不能害得别人也踏进来啊。
冷青裹紧了身上过分单薄的衣物，缩在那面他花了半个晚上才堆砌起来的石墙后面对抗着深夜的严寒。他怕被官兵们发现走得很急，能碰巧混进一个商队里面、顺利地出了关口就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情，实在是没有那个准备太多东西带着的闲暇空当。总之干粮充沛，还有有匹骆驼代步，蓑衣斗笠也全都带了，总不至于走得太辛苦吧，当初的他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却是，他还是太天真了。早知道就花些时间多多打听询问了。
唉，才第二天晚上就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以后可怎么熬啊。
“唔……！！”怎么还有东西偷袭老子，他猝不及防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把那扑到自己头上的那堆软绵东西拽了下来。
“你不要命了是吗？”
身边不知不觉地多出一个声音来，他抬头去看，正好跟那个正在卸下东西的精壮男子对上眼神。
“老子就算不要命了，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那男子冷酷地笑了一声，声音像是灌了冰块似得，“不能没干系啊，三爷。万一你被埋在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大漠如此广大，我去哪儿把我的令牌和信物挖出来？”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不得不扶着大腿才能做出蹲下的这个动作，“你也别忘了，你是戴罪之身，我可曾说过要放过你？好像没有吧？”一边说着，他忽地伸手上去，扭住了冷青的下巴掰向自己，“你说等你查完之后会原物奉还？谁能保证？我在你这儿没有信誉，三爷，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放手……！！”冷青被他扭得跪倒在地，死命地撑着地面与他对抗才让自己没有倒下，“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哈哈哈哈……”温辰低下视线大笑起来，“三爷，恕我直言。”方才还是扭着拽着对面的人，这会儿他却猛然改力，将那比起自己过分纤薄的人按倒在了石墙角上，“你这般天真的人，办不成事的。之前不是又打又骂挺带劲的吗，现在怎又提前跟我打招呼了？想捅我、想杀我，直接来啊，我他妈的还怕死吗？！既然做不到，就闭上你的嘴。”
冷青从未见过男子用那么吓人的语气说话。汾城的那个时候也是生气，但借机去阴阳怪气更多，现在，则是真的没留情面。他可算是知道为何众人把温辰称作狼王了，在这种能够把人撕碎的魄力面前，谁都得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他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气都不敢去喘的恐惧。
“……”看他老实下来、不再闹了，温辰把抓着他前襟的右手收了回来，坐在地上拽出裤腿、又扯松了绑住自己两膝的绷带。
逐渐弥漫而来的药味儿熏得冷青撇开了眼睛，撑住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石墙慢慢地坐起身子。
“你来这儿究竟要做什么？”
“……为何要管我？”
仿佛要安抚自己似得，温辰略一调息，慢了半拍出声答他：“怎么，还怕我趁你不备把你扛回去吗？如若要做，我还用等到今天。”
冷青眨了一下眼睛，保持了沉默。
“你不说啊，好，那我来给你说道说道。”温辰靠在石山上面，在冻人的寒夜里面晾着两只小腿，并不看他，“妨碍机密要事的调查、偷盗机密物件、企图刺杀朝廷要人，还有，杀伤无数，哪一条都够你在大牢里面过一辈子。既然撞在我的手里，你就别想逃跑。你都不觉得自己可笑吗？你就没有想过我也早已发现了你的身份，只是在守株待兔等你出手吗？我演的还不错吧？你敢说你没有一次相信过我是真情实感？唉……真是笑人。既然想去挖陷阱捕猎，那就得再耐心仔细一点啊，半大的狐狸是成不了事的。你若是那天选择跟我走了，咱们明明还可以玩耍得更加愉快一点的，互相欺瞒吗，斗智斗勇，挺有意思的，是个消遣的好游戏。再享受一点不好吗？我可是忍了相当久啊，由着你闹腾、由着你任性、由着你打骂，你就真敢相信尊如一国亲王，能拉下脸皮、丢掉性子跟你犯贱耍混？我玩得还算开心，所以我愿意继续尊你一声‘三爷’，但你得知道，我若是动起真格，你根本没有胜算。”
“……”冷青抱着膝盖，半张脸颊都缩在温辰扔来的薄毯里面，半晌，才轻着声音嘟嘟囔囔问了一声，“你我之间还有个约定，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约定？我跟你做过的保证和约定好像有点多啊，你指哪个？哦，不对，瞧我这记性。”温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攥着拳头，戏谑地歪过脑袋开口回答，“那是你跟‘温晨’的约定，对我怎能作数？你说是吧？”
冷青眼神一凉，不再出声。
是啊，这不是他作出来的吗，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吗，这一天总会来的，他早就知道，但事到如今又为何会有这般的伤感和痛处，好像有人把一柄利刃扎进了自己胸膛里面、又毫不留情地攥着刀柄一路向下、直到掰断他的胸骨、扎破他的脏器那样，很疼，却又没有力气阻止那个暴行。
……嗯，这才是对的，冷青。你的归宿本来就如此不堪，你根本就没想继续活着不是吗。就当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好了，一个几乎骗过自己的梦。他从最初开始就不是那个跟你志同道合的人，现在，你只是确认了这一点而已。
睡吧。等到再也睁不开眼睛那天，你才会迎来自己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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